对于这种失重的感觉,阿莎再熟悉不过。她已经历过安抚河伸手不见五指的河底,所不同的是,此刻的她能感觉到聒噪的风儿在她耳边无止息地呼啸。
很快,周围的烟雾渐渐变得稀薄,灰色隐去,蔚蓝显现。紧接着,她便感觉到自己停止了下坠,上下颠倒,悬于半空。
不,她环顾四周,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颠倒过来,她的头顶是澄澈的蓝天与炽烈的太阳,而她的下方则是浓密不散的阴云。原来,从一开始她就被颠倒了过来,那些她踩过的烟雾正是云朵,而那片有着异彩之光的则是某种特殊的冰晶所形成的大地。
阿莎用手掌向后轻轻一划,随后又惊喜地发现,自己仿佛于水中一般向前游了出去。于是,她双手交替划动空气,想象着自己正徜徉于安抚河温暖的河水之中。
过了一段时间,太阳晒得她周身直冒汗,也逐渐感到疲惫,可是她却好像仍然待在原地未动分毫。或许我可以不用向前游,忽然,她灵机一动想到,而是向下游,游过这团阴翳的云层,然后去往那边奇异的大地,那里才是我该去探索的地方。
她立即付诸行动,在空中自如地旋转、翻身,然后轻轻地踢腿,双手拨开空气向下“潜”去。离开太阳的照射,进入云团之中,周围的温度便急剧下降,被汗渗透的衣服变得刺骨寒冷。多么真实的梦境,她一边不停地双手前后划动,一边想到,我不记得在以前的梦境中有如此真实的感知。她甚至能感觉到,细小的冰晶遇热在她的毛发上液化成水珠,随后流下,在她的皮肤上形成涓涓细流。
这片灰色的云海似有万丈之深,但阿莎并未望而生叹,而是继续往下游动。枯燥的过程中,她霍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她能像在水中一样在这云团中自如地游动,那为何之前她会如同坠落深渊一般不停地向天空“坠”去?想了一会儿,她便感到脑袋一阵胀痛,然后停止了继续思考。想不明白就不要再多想,这是她经历过无数个有着清晰意识的梦境后得到的经验,梦境之中一切皆有可能,不能用现实世界中的认知与常识去理解。
她终于游到了云海的尽头。寒冷的温度骤然上升,仿佛从冬天一下子进入了夏日,刚才还在颤动的身体开始不停地渗出汗来,将衣服再次浸湿。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无疑更加让阿莎瞠目。
整个世界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地狱业火的锤炼——这是阿莎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想法。父亲虽然信奉海父,但他也会将关于世界诞生的故事讲给她听,而地狱业火便是其中之一。传说在原初,世界正处于混沌之中,如同一团阴影,一切犹未可知。突然有一天,这个世界开始出现了未被塑造的形体,即某种会流动的事物。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团火苗,它不断地扩散,不断地蔓延,燃烧流体,生生不息。人们将这个不断流溢变换的世界称为地狱,而将这永不熄灭的火称为业火。经过亿万年的烧灼,流体开始发生质变,它其中的一部分变得坚硬,不再具备流动的特性,而另一部分则变得更加轻柔,更加澄澈。前者正是大陆,而后者则是汪洋,这也是如今他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的雏形,业火的锤炼则象征着混沌经过某种变化后的秩序。
火舌翻卷地向上蹿升,直至阴云之中,霎时间云翳如同被血浸染的绒毛,明亮的闪电游弋其间,可怖且骇人。阿莎犹疑不决,不知该继续向下游动还是返回云层之上。两个声音在她脑海中此消彼长,经过一番斗争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游向火海。
面对这熊熊的火焰,她虽然感到害怕,但理智却告诉她,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梦境,都是虚幻的存在,若是在梦中死去,她只会在现实世界中醒来,丝毫不会有任何伤害。
然而刚往下游动了一段距离,她便开始后悔起来。热浪不断地朝着她的脸庞扑来,每一次呼吸,她都得忍受胸腔被灼烧的剧痛。我能坚持,她心想,或许过一会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但是情况并没有如她希望的那样好转,她只觉胸口愈来愈闷,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放弃了,她望着燎原无奈地想,即便这是梦境,可这种苦痛我也无法承受。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随即扭身、翻转,接着轻轻弹动小腿。不料,就在身前的不远处,一条如同游龙般的火焰触手瞬时伸出,然后在半空中又突然折向,朝着阿莎迅猛袭去。
阿莎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哀伤。火焰并未来势汹汹地将她瞬间吞没,它只是轻轻地舔舐了一下她的脚,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到刺心的疼痛,比之胸腔被灼烧的剧痛更甚。眼泪与汗水混杂在了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脚,顿时被吓得不敢动弹。
她的脚焦黑一片,却露出了五根脚趾的森森白骨,再往上,小腿已然成了一坨焦糊,鲜血止不住地从细小的缝隙中喷射而出。继续向上看,犹如成群结队的虫豸般的橙色火焰正沿着她大腿慢慢往上爬。不,不,她惊惧地尖喊,然后慌乱地用手去拍打腿上的火焰。可是,阿莎的这个举动非但没有让火熄灭,反而将她的双手也一并引燃。
她绝望地挥动手臂,双腿朝着四面八方胡乱蹬踢,悬浮半空,宛若张扬的舞者跳起了一支狂乱的舞蹈。可是,没有人会欣赏一个全身燃烧着火焰,撕心裂肺呐喊咆哮的表演者,除了那些以虐杀为乐的恶魔。
恶魔。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词,紧接着更为清晰的某种记忆开始慢慢浮现。她倏地记起了自己进入梦境前所发生的事,现实中与她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火焰将她包围,然后慢慢逼近,直到最后彻底将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