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一家“醉仙楼”的酒肆,二楼雅间。
几个穿着儒衫,明显有些见识的读书人也在低声议论,气氛却严肃许多。
“驸马此举……福祸难料啊!”
一个年长的捋着胡须,眉头紧锁。
“寰宇之大,固然令人神往,然则海外蛮夷,未知深浅。”
“若引得强敌觊觎我大唐富庶,循海路而来,如何是好?朝廷当务之急,应是整饬武备,加固海防!”
“水师,水师必须大大增强!总不能等贼人打到家门口才想起磨刀。”
他对面一个年轻些的却不以为然。
“王兄此言差矣!坐等贼来,岂是上策?”
“我大唐兵锋正盛,正该扬帆出海,广辟疆土!”
“关中的土地,养活现在的人口已显捉襟见肘,江南虽好,也有其限。”
“海外沃野万里,岂能拱手让人?”
“打!打下那些无主之地,迁民实边,方为长治久安之策!这才是真正的武备!”
另一人摇头道:“兄台说的倒是轻巧!”
“劳师远征,靡费钱粮,我看,还是应以商路为先,互通有无。”
“以我大唐之物产,换取海外之金银、奇珍、粮种,此为互利。”
“只要商路通畅,财富自然滚滚而来,朝廷只需坐镇中枢,收取商税,充实国库,再徐图进取,方为稳妥。”
这人显然是务实派。
民间在议论纷纷,皇宫也十分热闹。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朝廷,尤其是龙椅上的那位陛下,对开拓海外的心思,早已不是秘密。
越王李泰在扬州督造船厂的动作越来越大,国库的钱粮流水般拨过去,就是最明确的信号。
大朝会的日子到了。
天还未亮透,承天门外已是冠盖云集。
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
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压抑不住的躁动。
往日朝会前,多是低声寒暄,交流些无关痛痒的朝务或京中轶事,今日却不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低语,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同一个核心。
海外!
“房相今日定有高论…”
“长孙大人那边,听说已经拟好了条陈…”
“水师!水师扩建是必然!”
“商税如何定?这是个难题…”
“地方豪强若也造船出海,如何约束?”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焦虑的神情。
开拓海外,这将是继开国之治后,又一个可能名垂青史的巨大功业,谁不想在其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谁又愿意被这场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抛下?
沉重的宫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钟鼓齐鸣。
百官鱼贯而入,穿过长长的宫道,步入宏伟的太极殿。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地面光洁如镜,映照着摇曳的烛火与窗外透进的微光。
空气中熏香缭绕,却压不住那股期待感。
李世民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部分面容,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如鹰隼般扫视着阶下群臣。
他今日心情似乎颇佳,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柳叶的海图,点燃了他胸中沉寂已久的开疆拓土之志,而民间汹涌的议论和这些日子重臣们私下递上的条陈,更让他确信,这股风潮已成大势,不可阻挡。
“众卿平身。”
李世民的声音沉稳有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众臣谢恩起身,按班次站定。
短暂的沉寂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文臣班首。
房玄龄率先出列。
他手捧玉笏,步伐沉稳,走到御阶之前,深深一揖。
“陛下,臣有本奏。”
李世民微微颔首,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格外的关注。
“驸马献《寰宇坤舆图》,开万世之眼界,陛下圣心烛照,决意经略海外,此诚我大唐千秋伟业之始基!”
房玄龄的开场白定了基调,肯定了皇帝和柳叶的功绩。
他话锋一转,进入正题。
“然则,海外开拓,千头万绪,首重有序二字。”
“臣以为,欲求有序,当从两点入手。”
“其一,导之以利!”
“民间商贾见海外巨利,必竞相造船出海,朝廷当顺应此势,鼓励其行。”
“但税率需提前拟定,凡出海者,无论官商民,皆须按其所得,向朝廷缴纳海舶税,税率几何,当由民部会同相关司署,详加厘定,既要充盈国库,支撑朝廷海疆大业,亦不可挫伤民间开拓之锐气。”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收税”的核心观点在众人心中沉淀。
殿内一片寂静,不少官员,尤其是户部的,都在心里快速打着算盘。
“其二,控之以力!”
房玄龄的声音加重了几分,目光扫过武将班列。
“利之所在,人心浮动!”
“民间海船若只用于贸易通商,自是好事,但若其船坚炮利,聚众海外,形成尾大不掉之势,甚或勾结外夷,为祸海疆,则遗患无穷!”
“因此,朝廷水师,必须远强于任何民间海上力量!”
“此非为与民争利,实乃保境安民,维持海路秩序之根本!”
“臣请陛下,即刻着手扩建水师,建造战舰,配以强弓劲弩,精炼水军将卒。”
“朝廷水师之威,当如利剑高悬,使任何敢于挑战朝廷权威、扰乱海疆安宁者,皆心生畏惧,不敢妄动!”
他最后总结道:“唯有朝廷手握征税之权,掌握绝对之武力,方能导引这开拓洪流,使之不偏不倚,纳入正轨,真正为我大唐所用,为陛下开创不世之功业!”
说完,他再次深深一揖,退回班列。
房玄龄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文官们有的点头称是,觉得老成谋国。
武将们则精神一振,水师扩建意味着新的军功机会。
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员则在琢磨,这海舶税该怎么收,自己能从中捞到什么差事。
李世民听得非常认真,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房玄龄的“导控并举”之策,深合他意。
既要利用民间的力量去开拓,又要把这力量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