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拨开海面,还未近岸,周衡迈步走下这条抢来的细长战船。
脚心的沙子湿润温暖,似乎连身体上的疲惫也消散了些,远远的已看见一道人影迎来,向他敞开怀抱:
“六哥。”
周衡咧咧嘴,猛的也张开手,将跑来的郑阳夹在腋窝底下,郑阳瞪大眼睛,话还没说出口,血腥味和酸臭味,相互裹挟着窜进他鼻子和咽喉里,叫他抑制不住的作起呕来,手忙脚乱的挣扎一番,好不容易才逃出一条生路 :
“你这多久没洗澡了?什么怪味?”
周衡嘿嘿坏笑两声:
“这就叫男子汉的气概,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没多久,就听说你出海了,真跟佛郎机人打起来了?”
这话其实有些多此一举,郑阳目光巡挲着不远处海面上的明显伤痕累累的船只,炮击的痕迹以及火焰熏烤出来的黑灰清晰可见,从船上下来的士卒都有疲态,大多身上甚至还绑着包扎的纱布,心里已然分明:
“怎么打的这么突然?”
周衡抓起一把细沙捻了捻,清除干净手指缝里的血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上回你走没多久,佛郎机人和尼德兰人就在这附近做了一场,佛郎机那边拉了广州的海防军助阵,人多势众,尼德兰人立足未闻,吃了个大亏。
这一仗打完,这帮佛郎机人就真把濠境周边当自己家了,不单四处打击尼德兰和其他几个周边国家的走私船队,还正儿八经的派了个使节来叫我归顺,说什么一个月内,我要是不投降,他就要屠岛,这真他娘的...
咱们的船坞,工匠,一大半都在这,本来是没想现在就打的,低声下气跟他们扯皮扯了大半个月也没个鸟用,这帮红毛鬼听不懂人话,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架势。
恰好那伙尼德兰人也不死心,偷偷摸摸的找上门来,我又想要他们的船跟工匠,好歹谈妥了条件,就设了个圈套引那帮佛郎机人钻过去,前后夹击,大获全胜。”
周衡把话说的轻描淡写,面上的神情还有些得意,郑阳皱皱眉头,盯着他右眼上的眼罩看了看:
“你戴这玩意干什么?”
周衡扯了扯眼罩的下沿,大大咧咧道:
“海盗嘛,当海盗哪有两个眼睛的?我这也算入乡随俗了,你这趟干嘛来了?公子有吩咐?”
周衡怕他多问,随口扯了两句,就岔开话题,郑阳也赶忙正色起来,一边随着周衡往里走,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小册子递过去:
“公子列了几项火枪和火炮的改进意见,并专门说了,叫你想想办法,把尼德兰人和佛郎机人的造船术搞到手,此外还有几本册子,瞧瞧。”
周衡接在手中,先看了看那几项意见,连连点头道:
“公子果真学究天人,昨夜里打了一场,这帮红毛鬼的船的确是快,咱们自己造的船虽然大,却又未免笨重了些,偏偏他们的火炮又厉害,咱们在他们跟前,弄不好就是活靶子。
这造船术的确得弄到手,正好这回看看能不能讹尼德兰人一笔...这些是个啥?”
周衡将火枪火炮的几项改进意见记在心里,转头又看向另外五本册子,一脸迷惑。
这五本册子明显都是手写的封面,上面写着《队列操典》,《火枪操典》,《火炮操典》,《步炮协同》,《军队纪律》。
郑阳咳嗽两声,低声道:
“公子原话说了,除了最后一本要不打折扣的去做,其余四本,都是仅供参考,具体怎么练,还是要看你这边的情况。
你只要能把他想要的效果练出来,这四本册子,你要是不嫌剌得慌,拿去擦屁股他也夸你俭省。
二哥那边也是一样的,左掖京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些东西不大好弄,反倒是你和二哥这边更方便些。”
周衡神色古怪,又想起小时候,林思衡在柳树街里掏出的那一本册子来,这么多年,增增补补的,慢慢的也就成了如今黄雀的根基,这下可好,一下子掏出来五本...
先略过前面四本,将第五本翻开来,略瞧了两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左掖难不成还敢闹事?...好家伙,看来公子这是真要把咱们的人当岳家军来练了。”
“公子在军中威望日隆,闹事倒是不敢,只是皇帝一直在往里头掺沙子,咱们也不好拦着,这些东西要在京营里弄,动静大了,肯定是瞒不住的...”
郑阳看他一眼,叮嘱道:
“公子说这话的时候,可不是开玩笑的,兵贵精而不再多...
不过他也知道你的难处,钱庄已有起色,今后往龙觉岛这边的钱财份额,还会再加三成,那些收拢来的海盗,若太过桀骜不驯,就慢慢淘汰掉,转为招募沿海渔民,不能叫公子失望。
二哥那边可没说一个难字,六哥,你不会是不行吧?”
周衡面有难色,河南的情况,他已不是很清楚,但他这边的人,且不说眼下至少有一半,本就是收拢来的海盗,就是他自己带来的人,扮海盗扮的久了,多少也沾了些匪气,有时候难免有些出格的事情,不太过分的,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若是按着这册子上的所谓“纪律”来处置,只怕他的老部下们都免不得要有意见。周衡斜他一眼,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二哥的性子我又不是不清楚,最是认死理的,行事一板一眼,有这东西,只怕还合了他的心意,不过你放心就是了,不就是练兵么,正好我打小就想当个将军来着,这也算提前过过瘾了。”
郑阳笑了两声,跟着周衡往屋子里走:
“还有一桩,我这趟来,把河南那边的火炮匠人都带来了,今后火炮只在你这边造,二哥那里,只保留火枪作坊,还帮你带了些人手来帮衬,你得想办法安置起来。”
“嗯?出什么事了?”
“未雨绸缪罢了,伏波帮声势愈发大了,我来之前,林老爷就把公子叫去提了醒,伏波帮若引来官府查探,只怕河南那边早晚也要惹人眼,火炮造起来毕竟动静太大,届时不好遮掩。”
周衡应了一声,转头唤过一个属下,叫他去安置住处,两人将正事先交代完,也不免闲谈几句,便又是另一番氛围了
“你来的正好,刚抓了一批俘虏,除了工匠,我瞅着里头还有几个不错的西夷女子,你远来是客,让你先挑...”
“你果然是学坏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公子那些规矩就是给你定的...你刚刚才看的,现在就敢犯...”
“什么话?我又不去搞强迫那一套,这帮人船上带的女子,那就是专门做这生意的,给足了银子,她们高兴的很,甚至还敢反客为主呢...你到底要不要?”
“...长得确实不错?不能是咱们汉人家的姑娘吧?”
“嘁,你想的倒美,咱们汉家的女子,就是长的跟个水桶似的,在这地方那也都是姑奶奶,我都高攀不起...”
“那...那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然而才只是歇了半个多时辰,远方的海平面上,又渐渐显出几根桅杆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