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过院中老槐树的枝桠，落在屋檐下那口青石阶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风里有微凉的露水味，也有厨房飘来的米粥香气。
黑瞎子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稀稠正好，热气氤氲。
他吹了两口，用勺子轻轻搅动，试了试温度，才缓缓凑近张起灵的唇边。
“来，张口。”他声音放得极低，像哄一个刚醒的婴儿。
张起灵躺在被褥里，眼睫微微颤动，却没有睁眼。
他的身体还太虚弱，连吞咽都需人协助。
但他已不再抗拒进食，只是顺从地微微张开嘴，任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
黑瞎子看着他吞咽，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便用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颈侧，助其顺畅。
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娃娃。
“今天比昨天多吃半勺。”他低声说，语气里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再过几天，就能喝鸡汤了，我给你做鸡肉吃。”
张起灵没反应。
他睁开眼，目光空洞地落在屋顶某处，仿佛灵魂还漂浮在某个遥远的、无人能触及的角落。
黑瞎子也不在意。
他早已习惯这种沉默。
他知道，这个人不是不说话，而是说不出。
他的语言、记忆、情感，都被那三年的实验生生剜去，只留下一个空壳，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可黑瞎子看得见变化。
比如，他不再一碰就抖；
比如，他开始能安静地睡满五小时；
比如，昨晚他喝完药后，竟主动将手搭在了黑瞎子的手背上，像在确认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
黑瞎子把空碗放在床头柜上，拿起湿毛巾，开始为张起灵擦拭脸。
他的动作极尽细致，避开额角尚未痊愈的擦伤，轻轻擦过鼻梁、嘴角、耳廓。
每一次触碰，他都先用自己的手腕试温，确保不烫不凉。
“今天天气好。”他一边擦，一边絮叨，“院子里的槐花开了一半，等你好了，咱们坐在树下喝茶。你不是最爱喝龙井吗？我让人从杭州买了一批新茶，清香得很。”
张起灵的眼皮动了动，像是听见了。
黑瞎子笑了笑，继续说：“你还记得吗？
以前在德国，你嫌我泡茶太浮夸，说张家人喝茶，讲究的是‘静’。
可你自己呢？
每次我煮咖啡，你都偷偷往里加奶，还非说那是‘养生’。”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张起灵的唇角，像是在回忆那个曾微微上扬的弧度。
“你那时候，还会笑的。”
张起灵没动，但呼吸微微一顿。
黑瞎子没再说话，起身去取药箱。
打开，取出那管黑色药膏——深海异种腺体提炼，能修复溃烂组织，淡化疤痕。
他挖出一小块，在掌心搓热，然后俯身，开始为张起灵涂抹肩胛处那道贯穿胸口的伤。
药膏触肤的瞬间，张起灵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呃”，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疼？”黑瞎子立刻停下，抬眼看他。
张起灵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只是闭上了眼，像是在默默承受。
黑瞎子心疼得几乎窒息。
他知道这伤有多深——不只是皮肉之痛，更是神经被反复灼烧、电击、剥离的痕迹。
那不是伤，那是烙印，是三年非人折磨的见证。
“忍一忍。”他声音低哑，“再涂三天，再生仪就能完全激活新皮了。”
他继续涂抹，动作比之前更轻，几乎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去熨贴那片伤痕。
他的指腹缓缓滑过张起灵的脊背，能清晰地摸到每一块凸起的脊椎骨，像一串被风干的珠子。
“他们那时候对你用了电击。”黑瞎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冰碴，“那个仪器能将痛觉放大百倍。
你被电击了整整七百三十二小时，平均每天十小时。
他们记录得很详细，连你每一次尖叫的分贝都标了。”
张起灵的身体僵住了。
黑瞎子没停，继续说：“你知道现在谁在体验这个吗？张启山。”
他轻轻一笑，那笑声却冷得刺骨。
“我让小萤给他下了噩梦。
梦里，他就是你。
被绑在刑讯椅上，导线缠满全身，电流一遍遍穿过大脑。
他尖叫，可没人听得到，因为那是在梦里。
他求饶，可只有冰冷的机械声回应：‘实验体七号，耐受力良好，继续。’”
他低头，看着张起灵的侧脸。
“他撑了不到三天，就在梦里疯了。
醒来后抱着墙角哭，嘴里一直喊‘我不是七号，我不是’。”
张起灵的睫毛颤了颤。
黑瞎子继续说：“张日山也好不到哪去。
他梦见自己被关在铁棺里，埋在地下三千米，氧气一点点耗尽，可他醒不过来，只能一遍遍重复死亡。
他现在每天晚上都尿床，像个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还有那些汪家人。
他们最惨。
我让他们梦到自己被泡在药液里，身体一点点腐烂，意识却清醒。
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哀嚎，却动弹不得。
有人在梦里自杀了十七次，可每次醒来，又得重新开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炉子偶尔“噼啪”一声。
张起灵依旧闭着眼，但他的呼吸变了。
不再是机械的、麻木的起伏，而是有了节奏，有了情绪。
黑瞎子看在眼里，心口那块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你不恨他们？不，是你不记得。恨太过熬人，还是让我来恨吧。”他轻声道。
张起灵没回答。
可黑瞎子知道，他在听。
而且，他懂了。
——这些人，是坏的。
这是他破碎的意识里，第一次建立起“善恶”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