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是……”女人无意识呢喃,目光因受惊过度而变得有些麻木。
“别可是了,秋荷。”男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作势整理好猎刀,俯身抓上板车,“咱们总得先有命能活着走出这座山,才能返回来去找二妮!”
“这次就算我这个做阿耶的对不住她。”
杨克礼抬手重重抹了把脸上的水迹——他在这山里走的久了,一时也分不清自己面上究竟是汗是雪,还是他在不知自觉间洒了满脸的泪珠。
“但咱们也不能就为了她一个人,便让全家七口人都一齐折在这山里吧?”
“快,车上我都收拾好了,你把大志拖上来,咱们给他用麻绳绑好——然后我背着老四,你抱着老三!”
“快,快点,别耽误了!”男人低声催促,说话间又抬脚迅速踩灭了那尚带着些零散火星的篝火余烬。
杨家人进山之时的步履匆匆,离开前的步子却似是比那进山时还要再匆忙上几分。
本该花费上两天一夜的路程,被他们生生压缩至了不到两天,半空中,被苏长泠紧紧捏住了手腕的惧魄定定看着面前的一切,眼中不受控晃过了三分恍惚。
“所、所以……”除秽喃喃,“这就是我没在山里看到过他们的原因?”
“他们不是不想找我……是想过要找,阿耶甚至已经动了身——但他们先是遇上了阿兄高热,后又碰到了狼群和可能会冲进山里的流寇?”
“……除秽。”苏长泠应声微默,“你方才不是说过,那四日里,你曾两次听到流寇们烧杀抢掠的声响吗?”
“……是啊,我的确听到过流寇们闯进村子时,刀剑劈砍在房门上传来的闷响。”惧魄木然转头,她眼下倏地坠下了两行清泪。
“……然后呢?”
“在我死了之后……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
“后来。”苏长泠顿了顿,旋即举目望向头顶黑沉沉的天,“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除秽闻此,本就发了塞的喉咙忽的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是猜到了。
她在眼见着阿娘险些要冲下山去、在眼见着阿兄高烧病倒的那一刻,就已隐隐觉察到了。
于是她低垂下眼睫,看忘川水静静在她脚下蜿蜒而过,幻境中的蒙蒙细雪一闪而过,她在水流中看到了她想要的“后来”。
——后来阿娘他们确实是在阿耶的带领下逃过了流寇们的抢掠,逃去了山的那边,但阿兄却因高烧久久不退,被烧坏了大半的脑子。
于是她从前小小年纪便扛起了家中重任的阿兄,心智变回了那个成日想着要给她留糖吃的稚龄幼童。
他不再知道该如何除草犁地了,他只每日拿着张泛了黄、发了脆的旧糖纸,攥着那块黏糊糊的、化了大半的小糖块,到处要去寻他的妹妹。
——后来她的阿耶也死了,他对着那日自己决心放弃了她、害她真就此亡命于荒郊野岭的事耿耿于怀。
他不肯原谅那时的自己,也不敢面对他因心症而不时发起疯的妻子,他在安顿好家人、留下足够他们娘四个安然生活上一段时日的柴米油盐后,便又一次提刀拿箭入了深山。
他在那山里寻了一日又一日,在当年的那条山路上走过了一遍又遍,他的心力耗尽,人也很快就变得老迈不堪,他始终在那山林里穿行着搜寻他那死去了多时的女儿,并终竟在四十岁那年的某个冬日,不慎脚滑跌下了深潭。
——后来她的那双弟妹也走上了阿耶的老路。
那对双生子总觉着是自己害死了那个总是对他们温柔笑着的姐姐,于是在他们的阿耶死后,接替着拿起了那已生锈了的猎刀。
他们起先是成了歙州内外有名的猎手,而后又成了跟着商队们四处走南闯北的镖客。
某种奇怪又隐秘的希冀驱使着他们不断向着四方行走游荡——没有尸首,说不定就没有死。
他们时常觉得他们的姐姐是没有死的,她或许只是在被好心人救起后,为那山石磕得尽忘了前尘。
镖客的一生注定都是漂泊。
于是那个女孩就这样于护镖途中惨死在了山匪刀下,那个男孩被强征入了伍,不多时又在乱军马下,被践踏成了满地的泥。
——后来她的阿娘成了个疯子。
她起先还只是因着受到的刺激过度,而时不时的精神一阵恍惚,等到发现阿兄退烧后成了傻子,她便彻底疯了过去。
再后来……等着阿耶、弟妹,阿兄。
这些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远去——或是失了音讯,或是在她面前无端咽了那口气——她那疯病便也变得越来越是厉害。
她每天能清醒的时间慢慢从四个时辰缩短到不足一个时辰,最后干脆成了个整日只知道抱着个小被傻笑的疯子。
她在这样的疯癫中消磨着她余下的日子——临死前的那天,是她这十数年来脑子最为清醒的一天。
那天她拄着拐棍奋力爬上了离家最近的一处山顶,而后她松了拄着拐杖的手,任凭自己如同十数年前的那个少女一般,碎石一样,自山头滑跌、坠落。
“死了……都死了。”除秽呜咽着抬手捂紧了面颊,她的十指震颤着,胸口重得恍若压着块千钧的石。
——她的家人都死了,她的家没了。
“所以,”苏长泠抚着少女的背脊,轻轻翕合了嘴唇,“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缀玉。”
“我……不知道。”惧魄颤抖着抬了脑袋,被泪水浸透了的瞳中写满了无助。
由忘川构筑而成的幻境缓慢散去,雾气后显露出那路的真容。
她看到那时还低头守在酆都门口的鬼差,这会不知为何竟垂着两手站在了岸边。
忘川两岸,有无根的清风吹过,拂开了他面上遮眼的长发——那碎发下露出一张她所熟识的、少年的脸。
“阿兄……”除秽的唇瓣发了哆嗦,她绷着面皮努力了许久,方才勉强挤出这两个字来。
——那是她自那年高烧后,便失了神智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