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潭后的雾气重重叠叠,浓得像一层层撩拨不开的纱。
苏长泠漫无目的地在那空无一物的雾气中一路穿行着,她觉着自己脚下踩着的像是一滩被蝉翼包裹了的水,又像是满地刚浸了雨的泥。
不时有细碎的,或尖锐、或嘶哑的呼喊自无名处钻入她的耳廓,她茫然又懵懂地循着那呼声传来的方向认真听了良久——半晌方认出那好似是一位在妇人生产时,打从喉管深处挤出来的、无限逼近于力竭的痛呼。
“嘿……再加把劲啊大志他娘!孩子马上就能出来了——都能看到‘他’的头了!”
“可是、可是我已经使不上力气了啊!!”那妇人嘶声尖叫。
“诶呦我的祖宗——使不上劲那也得咬着牙使啊——快,就差这一点了!”
剑修闻此怔怔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忘川的“影子”传到了除秽出生之前的某一个瞬间。
正当她琢磨着自己究竟该从何处方能离开这片什么都看不见的迷雾的时候,一股强横的、不知从何出冒出来的推力,却猝不及防将她猛然拥了个趔趄。
她被那力道推得直直跌去了地面,天旋地转之间,婴孩的啼哭声几乎是与稳婆的喜呼声同时彻响在她的耳畔。
她瞧见那两手浸了血的妇人匆匆掰开婴孩的两腿看了一眼,而后麻利地将那猫儿大的孩子擦洗干净,一手裹进了细棉布裁出来的夹棉包袱。
彼时刚生产完的女人犹自顶着满头豆大的汗珠,双目发直地瘫倒在那张垫了几层褥子的窄木床上,稳婆低声轻哄着那还哭闹着的孩子,转手将之递给了床上的女人。
“恭喜啊,大志他娘。”小心放下婴孩的稳婆扭头拾掇起满床沾了血的狼藉,“是个顶漂亮的小囡。”
“——你们家,这下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哎唷——让人羡慕哟!”
“是女儿啊……好、好,是女儿好。”略微缓过了几口气的妇人面上隐约见上了两分喜色,“女娃,长大以后……就能帮着我织布喂鸡了。”
“这种活,大志可干不了——他得帮着他爹砍柴种地。”
“可不是,这些细致活还是得由着姑娘家做……”稳婆随口应着,话毕下巴一点,端起给妇人孩子们擦洗用的铜盆,作势要走向屋外。
“好了,大志他娘,你先好生歇会吧,我出门给你男人报喜去!”
“诶、诶,好。”女人半哑着嗓子胡乱应了好,随即强拖着撑起身子,抬手拍了拍那襁褓里偶尔还会泄出一两声啼哭的幼儿。
许是刚出生的孩子精力一向不够充足,屋内眨眼便静得只剩灯油在细灯芯上噼啪爆裂的响。
苏长泠被那孩子牵引着伫立在了床头——大抵是睡着了的婴儿没什么意识,每当除秽闭上了眼睛,影子便会自动将她的视角拖拽在那婴孩的躯壳之外。
……刚出生的孩子,长得可真小。
剑修俯身凝望了那与她幼时少说像足了五分的、婴儿的眉眼,显而易见的是,等这孩子长开了,她只会变得与现在的她更为相像。
只可惜,那一世的她并没那个机会能活到成年——惧魄除秽是在豆蔻年华变成的厉鬼,那么这孩子自然也活不过十三四岁。
真奇怪。
这样被一个女人从肚子里生出来的过程,她竟然已经经历过六次了。
可她的脑子……不,就连她的神魂里好似也是一点都不记得。
苏长泠抬指虚虚抵上了那孩子的眉心,遂转目望向那已重新躺回窄木床上的妇人。
她的皮肤不算白皙,轻搭在小包袱庞的五指上也生着因经年劳作而长成的茧。
但她几根指头的指甲缝里都是干净的,身上穿着的衣裳料子也不似她先前在恶魄构造的那个幻境中见到的、农人们穿的那般粗糙。
再配合上这一屋子称不得精细,却也无甚缺漏的种种陈设,她猜测这一世的她转生在了一户不大富裕,但亦足够温饱的普通农家。
……依着她近来对世间人的了解。
自这样不很宽裕,但又无需发愁吃穿的人家长出来的孩子,本该不会有太多烦恼事的。
所以除秽……为什么会要她帮她问问,她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注定是被他们抛弃的那一个?
她想不明白,索性架着腿盘膝坐上了床头的矮柜。
没满月的孩子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襁褓里昏睡,于是她每日大多数的时间,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杵在了婴孩的小床边上。
在“影子”里,时间过得比她预想的仿佛还要再快上一些,她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家人的日常起居,竟一眨眼便过了百天。
这一家人姓杨,男人叫克礼,女人叫秋荷。
当初男人的母亲在大户人家里面当过两日的丫鬟,跟着小姐略微识得了几个字,由是给他起了“克礼”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但自幼贪玩的男人显然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大志”。
——村子里的人都开玩笑说他起的那是“胸无大志”的“大志”,他自己偏坚持说是“大智若愚”的那个“大智”。
或许在这个没念过书的庄稼人眼里,母亲教导他的“大智若愚”便是这世上顶好的词语,但后来终竟还是秋荷拍了板,把孩子的名字定成了“大志”。
“这也未必就是‘胸无大志’的‘大志’嘛!”她不止一次听见女人这样嘟囔,“再者,要我说就算真是胸无大志也没什么不好的。”
“——庄稼人,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也很好了。”
刚满百天的女孩还没有名字。
女人觉着她与男人没有学识,也起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预备着等孩子满了周岁,再请村子里有名望的老先生给她起名。
她现在只给她起了小名,叫“二妮”。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与她猜料的无甚差别。
这一家人的生活不似雀阴、非毒,或伏矢那几世时丰饶,却还称得上温馨。
并且杨家的夫妇倒也不曾因她是个女儿,便对她有过什么不公。
那么,后面到底又发生了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