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三月初七,内侍省的小吏抱着一摞新书册穿过掖庭宫的回廊。
册子是黄麻纸装订的,封面上用小楷写着 “内训” 二字,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松烟香。
头天夜里,武则天让人把书稿送进史馆誊抄,此刻刚装订完毕,正往各宫分送。
碎玉轩的窗棂半开着,王皇后正临窗看着宫女们修剪花枝。
她穿着石青色的褙子,手里捏着支没绣完的鸾鸟纹帕子,丝线在指尖绕了两圈,忽然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
“殿下,武昭仪让人送了书来。”
宫女小雨捧着《内训》进来,册子上还系着浅粉色的绦带。
王皇后抬眼扫了一下,没伸手去接,只淡淡问:
“小雨,你手里拿的什么?”
“回皇后殿下,这是昭仪亲自撰的,讲的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还有后宫的规矩。”
小雨把册子放在案上,封面上的字在晨光里看得分明:
“听说各宫都送了,连尚宫局的女官们都在传看呢。”
王皇后拿起帕子继续刺绣,针尖刺破绸缎的声音在殿里格外清晰:
“哼,这个武媚娘倒成了先生了。”
话音刚落,案上的茶盏被她无意间碰了一下,茶水晃出来,沿着案边滴在《内训》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此时的立政殿里,武则天正看着尚宫局呈上来的回帖。
各宫嫔妃都在帖上写了 “恭领赐教”,唯独王皇后那里只画了个圈。
她把回帖推到一边,拿起自己写的书稿副本,上面用朱笔圈着几处:
“后妃者,上承宗庙,下睦九族,不可不慎”
“治内者,非独饰容貌,务在修德”。
这些句子是她在夜深人静时,于孤灯下所写。
彼时,砚台中原本的墨汁已然冻结,无法继续书写。
幸而有内侍及时发现,赶忙用温水将其化开,这才使得她能够继续动笔。
“昭仪,皇后宫里的小雨传来消息,”
贴身宫女冬梅轻声禀报,语气中似乎有些许迟疑,她的手中紧握着一方帕子,不断地绞动着,
“书送到的时候,殿下正在庭院中悠然赏花。”
冬梅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小雨还说……皇后殿下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书上。”
武媚娘听闻此言,并未抬头,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纸张上,然而,她那如葱般的指尖却在“修德”二字上轻轻一点,仿佛这两个字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沉默片刻后,武则天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对了,冬梅,你去安排一下,让人把剩下的册子送到国子监,交给那些博士们检查一番。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让他们再修改修改便是。”
冬梅连忙躬身施礼:
“是,奴婢这就去办。”
武媚娘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
“去吧。”
消息传到宣政殿时,李治正在看户部的奏疏。
内侍张德海把《内训》呈上来,他翻了两页,见字里行间都是劝人守礼修德的话,便笑着对身边的近臣说:
“武昭仪倒是有心,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近臣连忙附和:
“昭仪主子德才兼备,实乃后宫之福。”
李治点点头,在册子上题了 “明乎妇道” 四个字,让内侍送回立政殿。
王皇后听说皇帝题了字,正在给母亲柳氏写信的手停住了,她的面上写满了“不爽” 。
信纸是洒金的,上面刚写了 “近日宫中无事”,笔尖悬在半空,墨滴落在纸上,晕成个小小的黑点。
柳氏昨日刚派人送来消息,说舅舅柳子燕在中书省查了,武媚娘的《内训》里有好几处引经据典都不太对,像是故意弄错的。
“去把柳尚书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柳子燕赶来时,正赶上尚服局的人给王皇后送新制的朝服。
他看着案上那本被茶水浸过的《内训》,眉头皱得紧紧的:
“皇后殿下,这册子不能留。她一个昭仪,竟敢妄谈妇道,分明是想压殿下一头。”
“我何尝不知。”
王皇后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玉兰树,花苞还没开,裹着层绒毛:
“可陛下题了字,现在发难,倒显得我容不下人。”
柳子燕从袖中掏出一卷纸,上面抄着《内训》里的错处:
“《礼记》里说‘妇德者,顺也’,她偏写成‘刚也’;《诗经》里‘宜室宜家’是说后妃和睦,她却解成‘主母当严’。这些都是硬伤,只要让博士们指出来,陛下定会明白她是妄自尊大。”
王皇后接过纸卷,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刚被册封为后的那天,武则天还只是个才人,在阶下给她行礼时,头埋得很低,鬓角的碎发都遮住了脸。
那时谁能想到,如今她会写出这样一本册子,送到各宫去 “教导” 众人。
“先别声张。”
王皇后把纸卷收进匣子里,锁上铜锁:“过几日是朔日,按例要去太庙行礼。到时候让太常博士在陛下跟前提一句,说《内训》有违古礼,比咱们自己说要好。”
柳子燕点头应下,刚要起身,却见宫女匆匆进来:
“皇后殿下,尚宫局来报,说武昭仪请了几位老夫人入宫,要在立政殿讲《内训》呢。”
王皇后捏着锁钥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本宫知道了。”
她望着窗外,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玉兰树的花苞在风里轻轻晃了晃,终究还是没开。
立政殿里,武则天正对着几位老夫人讲解《内训》。
这些老夫人都是开国功臣的家眷,有的鬓角都白了,却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附和。
讲到 “后妃当佐君以德” 时,有位老夫人抹着眼泪说:
“昭仪说得是,当年先帝在时,文德长孙皇后也常说这样的话。”
武媚娘连忙让人给老夫人递上茶,眼角的笑纹在烛火里显得格外柔和。
而碎玉轩的案上,那本被茶水浸过的《内训》还摊开着,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殿外的天色越来越暗,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一场春雨眼看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