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八月,长安的秋老虎正盛,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里飘着龙脑香,却驱不散殿内的凝重。
唐高宗李治捻着黄绢诏书的指尖泛白,案头堆着麟游县新报的灾情图 上月山洪冲毁的九成宫遗址旁,灾民搭的窝棚在渭水边连成一片,像补丁缀在泛黄的绢纸上。
“陛下,麟游县的奏报又到了。”
内侍王德全轻声禀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漆盘,躬身走进殿内。
漆盘里放着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最上面的那份文书上,用朱砂批注着“秋禾绝收”四个大字,显得格外刺眼。
李治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对张瑜说道:
“宣令狐德棻。”他随手将诏书推到案边,而那檀木镇纸下压着的,正是“免除麟游、岐阳今岁赋役”的草拟条款。
此时,窗外传来钟鼓楼的卯时三刻报时声,清脆而悠扬。
没过多久,吏部侍郎令狐德棻便匆匆赶来,他身着紫袍,脚步匆匆,连朝服下摆都还沾着些许晨露。
令狐德棻一进殿,便赶忙跪地行礼:
“陛下召见,臣来迟了。”
李治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然后指了指案上的文书:
“看看吧。”
李治指了指灾情图:
“麟游的秋粮全毁在水里,岐阳一半农田被山洪漫过。
上月派去的工部员外郎回报,九成宫西墙下的百姓家,至今还泡在三尺深的泥水里。”
他顿了顿,看着令狐德棻花白的胡须,
“朕意下,免了麟游、岐阳今年的赋税徭役,岐州及供顿诸县免半年。你觉得如何?”
令狐德棻展开图轴的手微微发颤。
作为亲历过贞观之治的老臣,他记得永徽初年关中就闹过蝗灾,如今河北水灾未平,麟游又遭山洪,国库的存粮怕是撑不了多久。
“陛下仁心,只是岐州乃京畿要地,免半年赋役恐影响漕运...漕运事小,百姓事大。”
李治打断他,想起前日武昭仪递来的折子 她亲自过问了麟游灾民安置,附了张清单:
“受灾民户三千二百,需粟米五千石,布帛三千端”。
殿外突然传来御史台的钟鼓声,是有紧急奏报。
御史中丞崔义玄气喘吁吁地跑进殿,手里扬着份文书,
“岐州刺史快马急报,说... 说有人趁灾囤积粮食,现在麟游百姓拿草根换粟米,一斗要价三百钱!”
李治猛地起身,龙椅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三百钱足够买三匹好绢,这些商贾竟在灾民嘴上刮油!
他想起去年河北旱灾时,就曾有豪强私囤官粮,最后被太宗朝老臣褚遂良查办。
“传朕旨意,除免赋外,着岐州府即刻开仓平粜,凡囤积居奇者,按贞观法办!”
令狐德棻看着皇帝改完的诏书,见 \"供顿诸县\" 旁添了 \"京兆、凤翔\" 四字,知道这是要将京畿周边也纳入免赋范围。
\"陛下,京畿免赋恐遭宗室非议...”
“非议?“
李治将诏书吹干,递给张瑜:
“让他们来见朕。六月份的河北水灾,虢王李凤家的庄子没受半点损失,还占了三处灾民田庄
这事御史台还没查清楚呢。”
崔义玄在旁连连点头,他上周刚收到密报,说虢王府的管家在麟游低价收购灾民地契。
申时三刻,诏书由快马送往岐州。
李治站在宣政殿的丹陛上,望着南衙禁军换防的队伍。
武昭仪遣宫女送来的食盒摆在案头,打开是粟米粥配腌菜 ,她特意叮嘱,这是麟游灾民现在能吃到的东西。
突然想起今早王德全说的话:
“昭仪主子昨夜在偏殿核对灾民名册,直看到三更天。”
八月己未日正午,岐州府衙的差役举着黄绢诏书穿过朱雀街。
麟游县的老吏们跪在县衙前听宣,当听到 \"今岁赋役尽免\" 时,须发皆白的主簿突然老泪纵横。
城外渭水边,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微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
张老五正蹲在河边,仔细地挖着野菜。他的衣服破旧不堪,补丁摞着补丁,手中的篮子里已经装了半篮马齿苋。
突然,一阵锣声传来,张老五心中一紧,连忙攥紧手中的半把马齿苋,站起身来,朝着锣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似乎在听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张老五顾不得手中的野菜,急忙挤进人群中。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心中暗自祈祷着这锣声带来的是好消息。终于,他听清了那两个字——“免赋”!
张老五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他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手中的野菜也撒了满地。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张老五,真个免了?”
邻村的李二郎也挤到了张老五身边,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张老五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李二郎,嘴唇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骗你干啥!诏书上盖着圣人的玉玺呢!”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和着泥水,在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痕迹。
不远处,几个商贾打扮的人悄悄收起了算盘 他们本想等灾民缴不上赋税时低价买地,如今算盘全打空了。
消息传到长安,虢王府的管家正在清点新收的地契,听家丁说京畿也免赋了,惊得把红檀木算盘砸在地上。
而在太极殿偏殿,武昭仪将最后一份灾民安置图卷好,对侍女说:
“将本月的脂粉钱悉数取出,为麟游的孩子们添置冬衣。”
窗外的石榴树沙沙作响,几片红叶落在她批阅的文书上,那上面列着 \"修复九成宫需工匠三千,可招灾民充役\" 的计划。
八月廿三,李治在甘露殿召见令狐德棻。
老侍郎手捧着户部账册,心情复杂,既欣喜又忧虑地向皇帝禀报:
“陛下,自您颁布免赋诏书以来,岐州百姓已然积极响应,着手抢修堤坝。然令人忧心之处在于,依您所定赈济之标准,国库存粮恐难支撑至十月。”
李治听后,眉头微皱,他凝视着殿外晾晒的灾民户籍黄册,那些墨迹未干的名字犹如夜空中密密麻麻的星子,让人感到沉重和压抑。
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到今早收到的薛仁贵的密报上,那位在山洪中舍命救驾的将领,此刻正率领着金满州的骑兵,护送着粮草从西域艰难地赶回长安。
当暮色逐渐浓重,整个宫殿都被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时,武媚娘轻盈地走了进来。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刚蒸熟的粟米窝头。武昭仪柔声说道:
“陛下,该用晚膳了。麟游的百姓们现在都吃这个,咱们也尝尝吧。”
李治看着眼前的窝头,粗糙的麸皮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显。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一个窝头,轻轻咬了一口。
那粗糙的口感和刮擦喉咙的麸皮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这比御膳房的玉露团还要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