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余大贵父子伫立在松鹤楼前,目送福特轿车的尾灯消失在弄堂转角。夏夜的凉风卷起街角碎纸,沙沙擦过青石板,刮得人后颈凉飕飕的。
余海仓摩挲着肥厚的下巴,“爹,你怎么看?这事儿透着蹊跷。”
余大贵搓着布满老茧的手,眼珠在月光下转得飞快。二十年光阴在他脸上刻下深深沟壑,却没磨平骨子里的精明。
“这确实是你何师伯,当年在醉仙楼当学徒的时候,来自乡下的我经常被师兄们欺负,他确实替我挡了不少麻烦,说是交情莫逆也不为过。”余大贵长叹一声,“可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心比黄浦江的水还深。”
“这事你别管了。”余海仓压低声音,目光如鹰隼般盯着空荡荡的街道,“我让手下弟兄盯紧他的干货行。查查他的底。我们正愁走私下家的事,他就找上门来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余大贵突然凑近儿子,“呃!海仓啊!其实只要他出得起价,什么来头都无所谓!在这乱世,赚钱才是第一位的。”
“怎么可能无所谓呢?”余海仓皱起眉头,肥厚的脸颊挤成一团,“万一他背后是...”
“你都说了是走私,走私的生意,那个下家背后没人的?可是宪兵司令部给你供货的太君们在乎吗?”余大贵突然冷笑,“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些物资的最终去向?”
余海仓愣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
想起今天去司令部送钱时,山本上尉和小泉中尉数钱时眯起的眼睛。“呃!好像是不在乎...”他喃喃道。
“那不就得了!”余大贵拍了拍儿子肩膀,“记住,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利润足够大,管他是哪路神仙,大把的银子砸过去,前路就能畅通无阻!”
……
福特车碾过柏油马路,引擎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何赢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视镜里,父亲何新梁闭目养神的模样,让他心里泛起一阵烦躁。
“爹,我也是大学生!”他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委屈与不甘。
“你没毕业!”何新梁连眼睛都没睁,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我功课样样全优的,你以为我不想好好读书吗?要不是这该死的小鬼子,我都已经毕业了!”何赢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想起被战火焚毁的校园,那些未完成的学业,心里一阵刺痛。
“闭嘴!”何新梁声音不大,却吓得何赢一个哆嗦。
“那你下次介绍我时能不能别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我也要面子的!”何赢嘟囔着,满心委屈。
“叫你闭嘴!你跟一个汉奸攀比什么呀?”
何赢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又说:“那刚才话都聊到那份上了,干嘛不再接再厉继续说下去?
说不定我们今天就能把任务拿下!”
“你慌什么?”何新梁看着儿子毛躁的性子,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车厢里蒸腾的暑气裹着皮革与雪茄混合的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谈生意要一步一步来的,要学会察言观色,点到为止。
既然话已经说清楚了,那就等他出牌,现在他们比我们急懂吗?
所以说你这大学读了有个屁用!”
何赢被驳得满脸通红,“我……!
走私交易哪来的那么多弯弯绕!干这行的都是刀头舔血的主,谁信得过谁?
交易的时候剑拔弩张,我防你抢我的钱,你防我抢你的货,交易结束立马掉头走人
。还一步一步来?走私生意真像你这样谈,黄花菜都凉了!
你就看着吧!等他们找到新买家,看你上哪哭去!”
“找下家?”何新梁突然冷笑,“他要是真敢另攀高枝,老子就亲自带人去黑吃黑!”
“切,典型的土匪习气。”何赢撇了撇嘴。
“臭小子,大半夜的,本想心平气和地跟你说。
乍得,想造反是吧?”
何新梁突然探身揪住儿子后领,“我问你,去了根据地不在那好好待着,又跑回来干嘛?”
“我也是奉命行事,你以为我想回来天天对着你个臭脸呐!”
“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
“住手,我在开车……”
……
正在烧鸟屋喝酒的李海波当然不知道松鹤楼发生的事情,这时的他正在居酒屋里,给太君们表演葫芦娃水娃的专属技能——喷水!
山本中尉看着不断呕吐地李海波一脸的嫌弃,吩咐黑田老板安排几名伙计,把烂醉如泥的李海波送回了小泽的公寓。
凌晨两点,小泽公寓内一片死寂。
昏睡在榻榻米上的李海波睫毛突然轻颤,悄悄睁开了眼睛。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映出他眼底狡黠的精光。
身旁的小泽呼吸绵长而平稳,胸口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
李海波屏息凝神,从随身空间取出了发烟罐,对着小泽的鼻子轻轻喷了一下。
五分钟后,换上一身夜行衣的李海波悄无声息地推开木窗。
他身形矫健地翻出窗外,借着排水管与屋檐棱角,灵巧地落地。
夜色如墨,他毫不犹豫地向北一路潜行。
是的,你没看错,一路潜行。
因为小泽的公寓和张红标家,都在日租界。
上海原本没有正式的“日租界”,但19世纪末开始,大量日侨聚居在虹口区和杨树浦一带。
淞沪会战爆发后,公共租界北区和东区被日军强行控制,苏州河以北地区成为日军势力范围,这部分区域被俗称“日租界”。
小泽的公寓就在虹口区四川北路,日军宪兵司令部附近,处在公共租界北区最南端。
而赵裁缝提供的情报显示,张红标家所在的沈家湾,位于公共租界北区的最北端。
两地直线距离虽仅有一公里多一点。
但其间密布着日军巡逻队和检查点。李海波深知,此刻开车一定会被沿途关卡拦下盘查。
徒步潜行,是他能想到的、动静最小、最安全的前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