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已经沉默太久。风声穿行在断壁残垣之间,如同失语者的叹息,在废墟上空盘旋。
贝尔德缓慢地行走着,脚步不稳,每一次落地都带起一小团尘土。她的身躯摇晃如风中残烛,鲜血从腹部的伤口一路滴落,在她身后拖出一道细长而断续的痕迹。
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恐惧的疲惫,正从骨髓深处向外渗透,仿佛整个人正在被世界悄然吞噬。
“唉。”她低声吐气,语气里没有哀伤,也没有愤怒,只有彻底的倦怠。
“没力气了。”
她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听不见回应。
“也好,”她轻声说,“我确实已经……足够累了。”
她踉跄着,靠到一堵半塌的水泥墙边,缓缓坐下。她的背沿着粗糙的墙面滑落,在墙上拖出一道斑驳血痕。她的左手颤抖着撑地,右手努力想要握拳,但手指只勉强弯曲了几分,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哼,最起码……最后的日子里,格拉斯哥帮又团聚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隐约的苦涩,“希望他们能安全离开。”
她慢慢地偏过头,看见不远处横陈着一具尸体。那人瘦小干枯,面容已经模糊不清,死相却安宁得有些诡异。
她定睛一看,忽然笑出声,喉头随之涌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一小团血沫。
“‘下个院士’先生……原来你在这里。”
那是个胆小的市民,一个曾自称要申请皇家科学院院士、但总是畏畏缩缩的家伙。他的尸体旁有个空空如也的肉罐头,地上散落着一支破旧的炭笔,字迹从墙上延伸到地面,断断续续、层层叠叠,像一个孤独人在死亡前的呢喃自语。
贝尔德费力地挪动身体,靠近那一片文字。她的眼神已经模糊,但仍一字一句地辨认着那些潦草而急促的笔迹。
墙上最开始,是一篇申请皇家科学院院士资格的纹章学论文。
她眯起眼,跳过那些冗长的考证与引文。那是一份不完整的作品,结尾处留着大片空白,而在空白之后,是突兀的转折——笔迹变得急促、情绪化,仿佛作者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她读着那些逐渐失控的句子:
“我希望《阿什沃思家族考》马上出现在我的手边。”
“我希望编辑们真正明白我工作的意义,并同意提高我的稿费。”
“我希望老师别生我的气,那些只是学术争论,我仍然尊敬他。”
“好吧……如果有机会,我愿意放弃学术争论,再喝一次他泡的茶。”
她咳嗽着笑了,眼角沁出湿意。那些愿望幼稚、琐碎、荒谬,却无比真实。她继续读下去:
“我还是很饿,想吃街角的那家炸鳞肉。”
“我希望简没有忘了我。我爱她,我仍像分开前一样爱她。”
“我是个混蛋……我希望拳馆的那些孩子没事。”
“我想喝三百万桶威士忌。”
她轻轻一笑,却立刻咳出一口血。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她的身体正在被这些字句一点点吸走力量。
然后,她看到了那些最令她心头一紧的愿望:
“萨朗姑姑,我想念你。我长大以后成了个坏孩子……对不起。”
“该死的。”
“该死的,谁来实现我的愿望?我已经竭尽所能地祈祷了,向那些所有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存在。”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所有人都幸福快乐,所有人都能平安健康,所有人都能过上真正美好的生活,每一个人。”
“我希望再没有人受苦,再没有人被折磨,大家都应该笑,眼泪从这片大地上消失。饿肚子也消失。”
“我希望这一切没有白费。”
“我希望这一切——”
话语戛然而止,留下的是一道深深的划痕,仿佛写作者在那一刻终于崩溃,力竭,倒下。
贝尔德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颤抖着伸出手,从上衣内侧摸出一支装饰精美的钢笔。那是纹章学家的笔,象征着学识与尊严,如今却已沾满尘土与血污。
笔尖颤动着,她费力地想在墙上写些什么,却连一行都写不下。几次尝试之后,墨水终于在墙面留下一道短短的、快要干枯的痕迹。
只有四个字。
“我也希望。”
她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那笔墨痕尚未完全干透,风吹过,将它晕染开,像一滴泪。
她没有再睁开眼。
城市依旧沉默,废墟中多了一道声音,那是未竟之愿的回响,是一个战士和一个学者,在同一堵墙上共同留下的遗言。
他们从不相识,却在命运的尽头,并肩坐在这世界最荒凉的角落——用各自最后的气息,写下愿望,写下不甘,写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