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希回到西亚图书馆时,他已然拜访完三位幸存者(不包含莉丝),其中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相差无几,他们截然忘记自己来到耶佩斯工作的理由,把它当做世间的真理奉行,没有对此产生任何的怀疑,这并没有让卡希生出几分的毛骨悚然,而是蓦地对他们的遭遇产生了种同情——不管怎么说,卡希都没有过多的询问详细的信息,他只是感慨着。
卡希便是一边在脑海中整理着情报,一边重新踏入了西亚图书馆的二楼,不出意外的切俄夫早就在那等着,只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坐在电脑前,左手撑着下巴,右手噼里啪啦的点着鼠标,颇有种西西弗推石头的气势。
这家伙居然还会用电脑不学无术?卡希诧异的想着,他的脑海中冒出诸如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毁灭、圣经里头写的诺亚方舟的想法,打他和切俄夫认识以来,那人碰电子产品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抱着好奇的心绪前去探查,当他去到切俄夫背后时,发现对方竟然在玩扫雷,简单一看是24*30的网格,差不多是最高难度那一栏——世界不一定要毁灭,但切俄夫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他说道:“很少见你会玩游戏,哪怕是这类益智类小游戏你也向来厌恶,你以前就差把玩游戏谋害大脑几个字打印下来贴在奥兰菲学院。”
“我所反感的并非是游戏,而是不节制。假如一个人全幅精神都放在游戏的娱乐中,那么他的胃口食欲量小,对哲学和艺术方面也会变得迟钝,整个心灵都将回归原始的错误中,进入一个落魄的境地——多么可悲,心灵深处可能存在的爱智之火光变得暗淡直至消失不见。”
切俄夫停下手上的动作,放下撑着下巴的手,背也挺直了些。
“《理想国》第三卷?”卡希见切俄夫又变得包袱重,没忍住抽搐嘴角,是该说佩服他的自制力,还是说上句神经,这是个艰难的选择,“这结论倒是正确的,耳不聪目不明的结果总归令人悲痛。”
“必然是这样,”切俄夫关掉扫雷的界面,他回过头望向卡希,“那么,你目前有什么决定呢?异样的违和感围绕着他们的生活——说到这,我倒是有一个新的问题想同你探讨,关于记忆和人的关系。”
卡希并没有吃惊切俄夫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古怪的话题,他看了眼对方平淡的表情,像这样的问题他们经常讨论,有着讨论真正天然的学习者乃是本身,也会讨论关于永恒回归是时间之成熟——在对话中理解对方的想法,并理清自己的思绪,这就是他们的对话特色。
何况,记忆的话题毋庸置疑与当前的事情有关,卡希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点点头:“我很乐意与你互相分享个人的看法,那么你的问题,或者论点是什么?”
“这并非是我的论点,而是我那愚蠢儿子的想法,”切俄夫示意卡希先坐在椅子上,因为这将是一场耗费时间的话题,等人落座后,才慢悠悠地、清晰地吐出言语,“长达七年之久,那些人是多么合理的存在,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是活着的,难道我们要否认灰烬过去的模样吗?那些只是记忆——思维的碎片的拥有者,难道有人能否认他们现在的状态吗?基于这样的思考,是否不去干涉这一切的发展才是正确的?如此一来,就没有人需要哀伤死亡——放任存在的事物发展吧,因为一切存在都有自己的理由。可在我看来,存在有理由,但并不意味着但凡存在必然正确。”
卡希沉吟片刻,他抬起头盯着切俄夫脸上的每一寸细节,但凡和存在扯上关系的论题总是没有正确的答案,所谓的辩论也就成了说服自我:“我想起来了一句话,人的存在本身是贫乏而又渺小的,只有在群体中生存的人才能有资格被称作生活者。在这样的观点下,我其实支持他们此刻活着的观点——赫本、莉丝,他们与周围的人有着明显的联系,他们并没有成为游荡在世界中的尘灰。”
“那么,你是支持他的观点了?”切俄夫凝视着卡希,他没有说这是正确,还是错误,也明白对方的话不可能这般的简单,他观察着卡希的脸色,一边在思考对方将说出的观点。
果不其然,卡希微微地摇头:“不,正是如此我为他们本身而悲哀——与社会相连的人,和家庭分离的人,他们是无法抓起乌黑泥土泼洒在自己头上的离乡者。在我见过的人中,他们的家人尚且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想象得出来在他们死去时,家人是何等的呜咽泣涕。我现在已经是实在不忍心说出这些事,”
更不用提当时的沉船事故中,不少人的尸骨都没有被打捞起来。
直到今日,仍然有不少人抱着些许的希骥,想着自己的家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短短的七年,无法让家属放弃对自己子女、父母的搜寻。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如果还活着却无法和家人相遇,未免太过惋惜,尤其是并非是失忆的缘故。
“难道活着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切俄夫轻轻地敲击着桌子,认真地看着卡希略显哀伤的眼睛,“已然存活的人,为何要对他们有这么高的要求,假如说我们去斥责一位失忆的孩子不正是本末倒置,这是可耻又可笑的行为——为了满足每个人的欲求,就需要从别人身上获得这种满足,可这样的做法真的好吗?”
卡希听清切俄夫的每一个音节,他缓缓闭上眼,呼吸变得厚重而悠长:“他们本不应该这样,切俄夫,这才是最重要的事。那些后来的条件都是题目的延伸,就像一个人抛掷硬币,它最终是正面还是反面,但实际上题目的答案都建立在硬币中,当我们讨论正反面的时候,就是在肯定抛硬币行为的发生,不确定的答案建立在确定的事实,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抛硬币呢?”
切俄夫没有言语,只是顺从的点点头,他安静地注视着数学家几乎称得上困惑、懊恼的表情,如同注视一个试图离开集合的元素,也迟早会遇到交集、子集和真子集,把独立的当做联系的,良好的品德。
“我以为错误的推断的结论为前提——那场事故是人为的。”
卡希加重了人的字音,直视着由切俄夫直视过来的目光,不紧不慢的说着,落在地面的硬币是单面,所以他说的陈述句:“暂且不去思考沉船的原因,结论就是海难中无一幸免,几年前他们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布鲁托孤儿院是近一年才出现的变化,那些幸存者的记忆也是这一两年的事——对于这个现象,我对他们的存在本身抱有怀疑的态度。”
“傲慢的结论,你且继续说,我真诚的希望你能提出新的观点。”切俄夫脸色淡然。
卡希却停了下来,他的思维难得的陷入混乱,样本的绝对系数趋近于零,足足过了几秒才继续开口,他反问切俄夫:“你的观点也是如此吗?”
“是的,”切俄夫轻笑一声,“我亦做出了同等的答案,那么你又为何说出这样的答案呢?”
卡希并未立刻的回答,他静静地看着切俄夫的眼睛:“我现在就要说出一种显得可怕的言论,我不得不承认的观点——我对他们存在并无怨言,这点已经非常透彻了。他们既然是因为他人诞生的,言语的利刃所指向的理应是生产者——”
“人性中私欲的本能致使此非正常行为的诞生。”切俄夫蓦地打断卡希的话,“人们迟早会掀起比第一个浪更危险的浪”。
卡希意味深长的盯着切俄夫,可对方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私欲很大可能指的是格瑞佩,那他又为何做此事,又过了几秒,卡希掠过切俄夫的话,开口道:“在法律中,一个人若是伤害他人,无论是意外还是有意,他的行为都是不被法律所允许的,不合法且不正义。对于社会来说,那些并非模棱两可、真切存活的人更加重要。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一个人只要可能对社会造成伤害,且他本身处于生死叠加的状态,那么比起他,更应该选择大众。”
这并非完全等于铁轨问题,铁轨问题中两份生命并无高贵之分,而在多萝瑞斯的事件里,沉船事故的幸存者更像记忆的拥有者,若要对他们进行定义:拥有死者记忆,并按他们意愿存活的“机器人”是否拥有人权?
这便是各说各有理,不存在对错——卡希想到苏格拉底说过的话,我们要把同样的荣誉给予那些因年老或别的原因而死亡的人物,那么在这件事中就是我们要同样的尊重他们吗?
卡希想不通被情感包围的问题,这也是他从一开始的回答就显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原因——在他的心底,那些幸存者活着并非是坏事,他......没有反驳他们存在价值的资格....没有任何的立场。
就在此时,切俄夫竟笑出了声,他应该尽情的嘲笑对方混乱的词语,可面对卡希却是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注视着卡希,说:“我很久没见过你的辩论这般逻辑不通——这类自我蒙蔽的言语倒是有趣。至少目前阶段,你仍然同情那些人——这自然是可以的——所以才会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我所宣传的正义从来都是群体的利益,不管神与人是否认可。”
切俄夫没有讽刺的味道,他移开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再次打开扫雷的界面。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讨论,就像人们日常谈论喜欢猫还是狗。
可考虑到两人的目的不同,卡希希望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切俄夫希望有新的观点,这次的讨论称得上失败。
不过,切俄夫并不过分的在意此事,卡希倒是想继续说点什么,视线却瞥到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即将到桑提斯打电话过来的时间,便收回了自己疑惑——群体的利益,这个词卡希向来不是很喜欢。
说曹操曹操到,电话声打破讨论后寂静的氛围,卡希在和带队老师对话时就告诉了对方到时候拨打西亚图书馆的电话号码,防止对方打到他的个人号码中去。
谁叫这个时代手机尚未发展到轻便的程度,也就是所谓的美丽废物,除非是军用。
“直说?”卡希的手放在电话上,平和地问着切俄夫。
“你已经做好决定,便不必询问我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