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面对傀儡司的餐刀,孙必振尖叫着醒了过来。
船舱内,孙必振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额头满是冷汗。
映入眼帘的是召潮司泪流满面的脸,她正扑在他身上,鲛泪如珍珠般洒落一地,晶莹剔透,映着舱内的白光。
“孙必振!你醒了!”召潮司声音颤抖,泪水止不住地流,“你吓坏我了……”
孙必振看着她,脑海中回荡着盐神的话,回想起那支离破碎的真相,胸中百感交集。
他抬起手,轻轻擦去召潮司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别哭了,我没事。”
召潮司愣住,随即抱得更紧,泪水浸湿了孙必振的衣襟。船舱内的其他人围了过来,孙露红也挤到前面,小脸上满是担忧:“爸爸,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从海里跳出来?你是海豚吗?”
“什么海豚?”
孙必振扭头看向李世界,李世界已经摘掉了蒙眼布,笑着答道:“驶出无底渊后,我们出舱查看,不见你的踪影。正着急时,你一个鱼跃就跳到了船上。”
“对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孙露红追问。
孙必振苦笑着摸了摸孙露红的头,虽然他也说不清楚这其间的缘由,但可想而知,这都是是盐神所为。
戏命司的记忆虽然揭露了许多事,但孙必振并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告知同伴们,不是他信不过李世界等人,只是眼下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徒增麻烦,于是选择了沉默。
他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先告诉召潮司一个人,之后再酌情告诉李世界,至于孙露红等人,还是算了:如果告诉孙露红,她肯定要追着问个不停。
怀着这种打算,孙必振简言道:“是盐神救了我,祂是看在召潮司的份上才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李世界点点头,“你不得好好感谢她一番?”
“一定,一定……大圣,我们现在到哪了?”
孙必振坐起身来,朝船舱舱门看去,却看到门外的天光变成了淡橙色。
远处的海面上浮着一层朦胧的沙尘,海是蓝褐色的,沙尘是摇曳的金橙色,天空则是淡橙色,好像一杯分层的鸡尾酒。
李世界也扭头看向门外,淡然道:“已经快到赤鹿沙地了,这里是科教的地盘,圣三一和邪祟都进不来,我们很安全。”
孙必振想要站起来,但半途中忽然失去了平衡,召潮司急忙搀扶住他,让他不至于摔倒。
“怎么回事?”
孙必振看向自己身体侧面,他的衣服早已被黑阳三的强热烧得破破烂烂,透过衣服上的破洞,他能看到自己的腹部皮肤显现出淡灰色,像是完全燃尽的碳一样。
这种诡异的视觉观感让孙必振感到恐惧,他慌忙扭动身子,腰却使不上力气,甚至感觉不到双腿,于是他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果真感觉不到疼痛。
“坏了!莫非我的脊骨断了?!”孙必振惊叫出声。
李世界赶忙安慰道:“不至于不至于,是黑阳三的副作用,不会落下残疾,但你暂时走不了路了,让小红和小潮搀着你走吧。”
听大圣这么说,孙必振才松了口气。
“小红,你来搀你爸走路。”李世界朝孙露红抬了抬手,孙露红立刻嬉皮笑脸地凑到了孙必振身旁,将双臂伸过孙必振的腋下,一使劲把他抱了起来。
孙必振感觉后背传来一股绵软的触感,触电似的喊道:“不不不不不不,还是让召潮司来吧!”
折腾了好一番,孙露红才不情不愿地将孙必振交给召潮司搀扶,一行人来到了甲板上,看向越来越近的海岸。
信使的甲板破损严重,但科教的产物就是皮实耐用,即使被光蛰病怪物轮番摧残,也只是被掀掉了船篷,甲板本身只有轻微的变形。
站在甲板上,六人看向赤鹿沙地,只见赤鹿沙地一望无际,沙砾在淡橙色的天空下闪烁着熔金般的色彩。
远方,一条高耸的影子摇曳在空中,看不到其顶端,庄严而诡异。
“那就是科教的象牙塔之一:沙漏之塔。”李世界指着影子解释道。
塔的影子在沙丘上蠕动,这并非幻象,而是塔身如蛇般自有意志,蜷曲舒展,违逆几何,令人心悸。
“为什么还会动啊?”马卫家忍不住问。
李世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嘴角微微向下:“因为这座塔一直在下沉,科教一直在维护沙漏塔,但塔本身还是在日渐下潜,因此摇动不止。沙漏之塔记录一切过往历史,这些史料无比宝贵,我们倾尽人力物力也要维护。”
记录一切过往历史?或许能查到戏命司的线索?孙必振脑中闪过戏命司的面容,暗自思忖起来,却未将想法吐露。
“一切历史?”孙必振重复道,“字面意义上的一切?”
“没错,第三史发生的所有人或事,无一遗漏!”李世界眼中闪着自豪。
“这怎么可能呢?”马卫家嘀咕。
对此,米歇尔答道:“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几人没有再聊这个话题,李世界远远凝视着愈发清晰的塔影,朗声道:“到了象牙塔,就能好好休息了!睡了太久硬地板,我想死真正的床褥了!”
这话让孙必振也生出一丝期待,这段时间里出生入死,孙必振身心俱疲,望着越发清晰的海岸线,他也期待着好好休息一番。
信使吱吱作响地靠岸,孙必振由召潮司和孙露红搀扶,踏上湿润的沙地,他深呼吸一番,空气中弥漫着盐与湿泥土的气息。
信使旁,李世界拍了拍船身洁白的船壳:“就让它在这儿吧,到了象牙塔,我让分类司他们派人来修。”
于是乎,一行六人踏上了赤鹿沙地,朝着象牙塔走去。
赤鹿沙地的橙色沙砾湿润异常,不似乌撒沙地的干燥,沙地上生长着淡紫色的蕨类植物,还有地狱独有的生物栖息。半途中,一群鹿形生物远远窥视着他们,待一行人靠近,便匆匆逃散,沙地上留下浅浅蹄印。
在沙地上跋涉半小时,远处出现了科教的哨岗。
几顶纯白色的帐篷旁扎着一些营火,几名白衣人正围在营火旁做饭,望见了孙必振等人,他们迎了上来。
白衣人都很好说话,李世界凑上去和他们简单交谈,果然,他们是分类司和命名司的人。
这些白衣人什么肤色都有,他们来自天南海北,但无一例外都认得李世界。
这片营地距离象牙塔还有一段路程,简单介绍之后,白衣人们从帐篷后面开出两辆越野车,打算捎六人一程。
看着这两辆保养得很好的悍马越野,马卫家忍不住赞叹道:“我去,科教真是财大气粗,居然在地狱里维持有车辆!”
李世界、马卫家和米歇尔上了同一辆车,孙必振则被孙露红和召潮司架在中央,坐在了悍马的后排。
开车的白衣人虽然是美国人,却会说汉语(科教的人总是精通外语),路上,孙必振同他交谈起来。
“伙计,你们是怎么在地狱里开车的?”
白衣人单手操弄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了孙必振一眼,淡然道:“就这么开呗。”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们从哪里获得燃料呢?难道赤鹿沙地有地狱之门吗?”
“噢,你是这个意思,那当然了,要是没有门,燃料和食物补给都是大问题。”
这话让孙必振来了精神,他追问道:“你说的这扇门能通往申国吗?”
“当然能啊。”
孙必振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既然赤鹿沙地有地狱门,而且门的另一端能够通往申国,李世界为何不带他们走地狱之门,而是要千辛万苦地从骤雨平原一路跋涉至此呢?
白衣人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孙必振惊讶的神色,他善解人意地猜到了孙必振的想法,解释道:“你们是跟李教授一起来的,那我就不瞒你们了,赤鹿沙地的门确实能通往申国,但出口早在九七年就被申国的猎物人——也就是申国防剿局——收容了,没办法使用。
我们平时是从华盛顿获取物资的,科教在阿美莉卡并不合法,但势力很大,我们有办法在猎巫人眼皮底下转运物资。”
“哦,原来如此,那你们平时在这里做些什么呢?”
提到这个话题,哨兵眼里流露出自豪的光芒,昂首答道:“我们从事最伟大的事业:记录历史,维护历史!沙漏塔在下沉,我们挖掘沙子,把沙子运到塔底,垫高地基,确保象牙塔继续存在。”
闻言,孙必振颇为感动,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象牙塔,塔身白得刺眼,似在沙海中发光。
“为了维护这个塔,科教在这里囤积了多少人力?”
“三百人,这只是常驻人数,在华盛顿、柏林和巴黎还有一千多人在凡世工作。”
“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啊!科教不愧是数一数二的大密教,相比之下,我们武神祠的人就少得可怜。”
“那当然,我很喜欢你们申国人的一句话:科教兴国。”
开车的白衣人停顿片刻,接着话茬说道:“你刚刚说武神祠人少?就我所知,你们戏子在阿美莉卡的人可不算少啊。”
“你是说沉默马戏团?”
“对,酸肠司,你认识吗?”
孙必振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他是申国人吗?”
“对,还有一个叫王不佞的,也是申国人,他们在纽约很有名气。”
孙必振记得这个名字:王不佞是欺诈司王苏丹的亲传弟子,是和李德平辈的门内大师兄,虽然不曾打过照面,但这个名字在武神祠内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白衣人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来奇怪,沉默马戏团一直是阿美莉卡猎巫人的关注对象,但前一段时间,他们突然销声匿迹了,纽约一下就安静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清楚,别说纽约了,我根本没去过阿美莉卡。”
聊着聊着,越野车开到了一处龟甲形状的山丘上,山丘正对着沙漏之塔。
几人下了车,才发现这“龟甲”并不是什么山丘,而是一块人造的穹顶,穹顶下方是科教的驻地。
白衣人领着一行六人进了驻地,比起之前见到的营地,这里的设施要完善的多,工作的人也多得多。
见到李世界到来,一名秃顶的中年人捏着一本笔记跑了过来,用英语和李世界交谈了几句,说完,中年人比出一个“oK”的手势,匆匆跑开了。
“他们说了些什么?”孙必振问马卫家,毕竟他听不懂英语对话。
“是在给我们安排休息的地方。”马卫家说。
果然,交谈结束,李世界笑嘻嘻地走过来解释道:“都搞定啦!我们先去吃东西,太久没吃饭了,这顿算是午餐还是晚餐?唔,理论上是晚餐!”
听李世界这么说,孙必振才意识到自己饿得厉害。
晚餐是某种烩菜:某种半透明的胶状物里浸泡着会发光的球茎植物,吃起来有酸橙和肉桂的混合味道,虽然看上去很奇怪,但吃起来……还不错?
吃完晚餐,那名秃顶中年人将一行人带到了休息的地方,根据李世界的特意安排,孙必振和召潮司被分到了同一房间。
驻地的房间都很简朴,但出乎孙必振意料的是,分给他们的房间居然有独立卫浴!
这也是李世界特意安排的,赤鹿沙地最好的房间被分给了孙必振和召潮司住,其余房间可没有这种厚待。
在召潮司的帮助下,孙必振冲洗了一番;梳洗干净后,困倦渐渐袭来,他躺到了柔软的床褥上,将召潮司搂到了怀里。
由于二人有肢体接触,孙必振复制了召潮司的读心能力,无需开口,二人就能交谈。
“这可不比豆苗城的环境差。”孙必振如此想。
“是啊。”
“刚才洗澡时,我已经回忆了一遍,我在盐神的寓所里经历了些什么,你应该都知道了。”
召潮司沉默了片刻,还是说:“是啊。”
“所以,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是啊。”
“还有,你嫁的人就是我,你嫁了我两次。”
“是啊。”
“除了‘是啊’,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好啊。”
“我的乖。”
“嗯?”
“你猜我在想什么?”
“这需要猜么?”
“你猜嘛。”
“那好,按照你的习惯,你应该在想:活着,真好。对吧?你每次大难不死后,都会这么想。”
“有吗?”
“有的。”召潮司忍不住笑了。
孙必振也忍不住笑了,他在召潮司的额头上轻吻一下。
“猜错了。”
“猜错了?”
“这次我想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的是,如果戏命司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剧本是有演砸的可能性的。就比如,他替我准备了十死无生,却没有准备七死无悔和九死一生。虽然我不知道他设计这‘定续命’的情节是为了什么,但我确信,他没有能力将六个药引都预备好。唉,我被他害得好惨。”
“他不就是你吗?”
“是啊,这正是我感叹的地方:他左右了许多事,但仍做不算无遗策。台词写在了剧本上,但真正杰出的演员是会临场发挥的。”
“你说的好深奥。”
“我的意思是,或许我的命运被一部剧本钉在了十字上,致使我在大是大非上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在细节上,我仍有自主选择权。”
“嗯,比如呢?”
孙必振转过头,看向天花板,露出痴痴的笑容,他用左手和召潮司十指相扣,心里想到:
“比如,我爱你,我的乖,就好像我注定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