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确认了嬴政的身份,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秦清心中有数,当即将自己包装成了吕不韦的心腹,自称奉命前来接应嬴政回秦,只是途中遇赵军征调,不得已与“妹妹”乔装成乞丐混入流民队伍,方才设法潜入此地云云。
这套说辞他讲得有理有据,节奏分明,连细节都说得明白,包括从哪条路线避开了官道、如何确认质子府狗洞的坐标、又如何避开巡逻从墙后摸入。
嬴政静静听着,虽然一开始神色如常,但越听,眉头越是舒展。
若不是吕不韦的人,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更不可能连“狗洞”这种级别的私密都一清二楚。而且这人还姓秦。
当嬴政听到秦清这个名字的时候,目中一闪,眼神竟也缓和了几分。
嬴政对吕不韦的态度并不亲近,因为她娘曾经和他提过自己和吕不韦的一段感情,这话让嬴政很是不快,但他也清楚,现今秦国朝局复杂,赵国又对自己虎视眈眈,若真是吕不韦派人来接,那也是好事,毕竟对方是秦人至少不是赵人。
更何况对方能知礼识制,又能从容应对当面盘问,若非出自权门世家,绝无可能。
于是嬴政当即吩咐下人,将秦清安置在西院小居,名义上是他请来的“说书先生”,说他擅讲战国风云、善谈朝代旧事,声音不错,临走时更是赏了十两银、一套青布衣物,还有几样干粮酒食。
秦清也顺势谢恩,落得个身份光明、行动自由的好处。他知道,只要攀上嬴政这条线,后面一切才有操作空间。
毕竟留在赵国,再混也是难民;但要是跟着秦始皇回秦,帮他统一六国,那未来哪怕封侯拜相也不是空谈。这样自己能活得好,还能照顾好这个土豆小妹妹。
秦清当夜就将计划讲给了嬴政听。
“您不是不想走,是缺马,缺干粮,也缺人。只要您自己或府内人去办,必定惊动赵人,逃走反倒成了死局。”
“但现在不同。”
“我是说书先生,身份干净,出入方便。我可以分三日、三地购买马匹与干粮,每日少量、多头运作,不引起任何人警觉。”
“最后一批马,我会趁夜送到狗洞之外,到时只等您和赵姬夫人一同出城。”
嬴政闻言点头,道:“我确实筹备多年,但一出手,便会被查。赵人不是傻子。如今你来了,倒成了变数。”
秦清道:“变数也可成转机。您只需稳住府中,其他事,交给我来办。”
嬴政望着秦清,眼神复杂。他原本不信世间会有“因缘巧合”,可现在眼前这个人偏偏出现得刚刚好,仿佛命运有意拨动棋盘,把他送来。
那一夜,嬴政命人清空西院后堂,只留下一张榻与两名内仆伺候,封院上锁,不许旁人打扰。
秦清成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从狗洞而入,又能从大殿而出的外人。
这几日,胡土豆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秦清,穿街走巷、进集出市,一会儿是干粮铺,一会儿是牲畜行,有时候还得在杂物铺里找些绳索、药粉、旧包袱之类的东西。她虽年纪小,却学得快,秦清吩咐什么,她总能记住,也不怕脏不怕累,哪怕天刚亮就起、晚上才歇,也从不抱怨一句。
嬴政那赏赐金银确实不薄,秦清安排得当,每日只取三五两,分三家铺子置办,等一个来月过去,几匹健马已先后藏在狗洞外的林子里,麻袋包的干粮也被埋入石缝下的旧坛中。
胡土豆有时跟着他忙得满头大汗,有时蹲在马厩外边,看着那黑亮的马眼发呆,像是在幻想逃出这城之后的日子。
就在某个临近黄昏的集市边上,秦清随手买了几个刚从外地商贩手里倒过来的新鲜土豆,带回小居煮了一锅水煮土豆。
锅很旧,柴火也不旺,但热气升腾时,那股带着泥土香的气息弥漫开来,让胡土豆眼睛都亮了。
她拿起一块吹了吹,咬了一口,立刻咧嘴一笑,嘴角还带着点烫红的痕迹:“哇……这个好吃。”
“这就是土豆。”秦清坐在炭火旁,看着她满脸幸福地啃着那滚烫的块根作物,忍不住笑了,“以后去了秦国,大哥哥给你做更多好吃的土豆,做薯片、做炖肉、做炸丸子、做干锅排骨你爱不爱?”
“土豆还能……还能炖肉啊?”胡土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真听到了什么惊天秘闻。
秦清看她呆呆的模样,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你就是个小土豆,当然要多吃点肉啦。”
胡土豆捂着额头笑,眼中却是一种久违的安心。
那是她从懂事起,就再没真正体会过的情绪。
日子一晃过去两个多月,秦清所需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他并未急着动手。
中间,他又以“先生说书”的身份,出入质子府两次,一是为了确认狗洞是否仍通,二是为嬴政递上新的路线图,同时也从嬴政那边取出新的资金做最后一批补给。
这些年嬴政虽被软禁,但赵姬在赵国仍有些旧日人脉,加上嬴政小心藏银,每次秦清来,嬴政总能从密室里翻出一些,从嬴政手上拿钱,比从秦王那儿接旨还郑重。
在第二次进府时,嬴政低声告知,赵姬将在一个月后进府祭节。
“她只来一次,来得时候走得最晚,身边还有两名贴身宫人,便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她若来了,我便能一并带她走。”
秦清闻言点头,那日回居时夜色已深,但他走得很稳。
当夜风紧,林间雾重,秦清将最后一匹马牵出密林藏点,沿狗洞延线将各处干粮坛仔细确认一遍,盖好伪装的枯枝与石块,确认每一批粮马皆位于夜行所需的最佳位置。
然后,秦清找了片草木稍密的坡地坐下,披了件粗布裹身,把胡土豆也抱在怀里。小姑娘跟着他折腾了近两个月,白天奔走采买,晚上还得记地标、识路图,已是极度疲乏。
夜风虽冷,胡土豆靠着秦清,没熬多久就发出细细的鼻息声,手还紧紧拉着他的一角衣摆。
秦清没叫她醒,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能靠得更稳些。野外夜静,虫声稀疏,偶尔远处传来一声马嘶,便又归于沉寂。
他抬头望天,月沉云重,不见星光,正是适合潜行的夜。
直到一个时辰后,狗洞那边终于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是石块被挪开的声响,紧接着便是脚步踩在泥地上的闷响,以及断续而轻的对话。
秦清立刻警觉,手边握着一截木棍,身体却没动。他侧耳倾听,那声音中的一人低沉而压抑,正是嬴政的声调;另一人则柔缓婉转,是个女子,带着淡淡的笑意与温柔。
听到这,秦清才放下手中木棍,拍了拍胡土豆的肩。
“土豆,醒醒,人来了。”
胡土豆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刚想揉眼睛,就被秦清示意噤声,她便乖乖地靠在一旁,不再多动。
不多时,狗洞中钻出两人。
为首的正是嬴政,他穿着一件深青束袍,腰带间还别着一柄匕首,肩膀微有些湿,看样子是刚从宅内翻墙而出。另一人,则是一位容貌极为出众的少妇,鬓发高挽,虽身着便衣,但姿态端凝,气质清贵,举止间自有一股内宫风范。
嬴政看见秦清,先是点头示意,而后转身介绍:“这是我的母亲,赵姬。”
赵姬也不怯生,向秦清和胡土豆颔首一礼,语气温和:“听政儿常提起秦先生,多谢你这段时日辛劳。”
她又转向嬴政,笑意中带着柔和的担忧:“政儿,一路小心。”
秦清听得这句话,心头忽地生出一丝异样。
一路小心?
这话,不像是一个要与儿子同行的母亲该说的话。
秦清没有立刻发问,只是顺势带着胡土豆翻身上马。
小姑娘太小,自己无法驾马,秦清便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稳稳坐在前,手臂一圈护着她腰腹。
秦清牵马转身,回头望去,却见嬴政已翻身上马,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而赵姬却站在原地,并无上马的意思。
秦清微一皱眉,问道:“殿下……您母亲这是?”
嬴政略一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压抑:“她不随我们一起走。”
秦清心中微怔,刚要再问,嬴政已转头简单解释道:
“她不愿回秦国。她说秦国不及这里。”
“赵王待她不薄,她也习惯了这边的生活,不愿再漂泊。”
说罢,嬴政只是低头,又与赵姬说了几句什么,语声极低,听不清楚。赵姬只是轻轻点头,面上依旧带着那种温柔的笑意,仿佛不是生离,仿佛下一次相见仍可等闲而至。
嬴政翻身催马,没有再回头,马蹄声卷着夜草轻响而起。
秦清没再多言,也不便再劝。他抱紧胡土豆,策马跟上。
夜色浓重,犬吠声远,山路通向未知,而此去秦地千里荒风。
夜风穿林,野道如墨,马蹄声沉重地击打着地面,激起枯叶纷飞。
嬴政策马在前,速度极快,几乎不曾回头。他的坐骑是赵地上等军马,鬃毛油亮,四蹄沉稳,不带一丝虚浮。马蹄踏着夜雾,仿佛铁流破浪,带着一种冷冽的决绝。
秦清则紧紧跟在后头,一手勒缰,一手护着怀中的胡土豆。
他这一匹,是山市小贩那换来的壮马,虽不及前者血统正宗,但也驯得老实,只是奔跑时颠得厉害。胡土豆被他紧紧圈在怀中,小脸贴着他胸口,已被一路的马颠摇得昏昏沉沉,不时哼出一声。
秦清皱了皱眉,看着前方嬴政的背影,忍不住扬声问道:“殿下!夜黑风高,山路泥滑,我们稍缓一点也无碍!”
“再跑下去,怕是马儿都要扛不住了!”
嬴政没有回头,只是略偏了偏脸,在风中沉声回道:“不能慢。”
“天一亮,追兵便至。”
秦清一听,眉头微微一跳,语气低了几分:“追兵?殿下的行踪莫非暴露了?”
嬴政却道:“不是暴露,是安排好的。”
秦清一愣,正待再问,嬴政已在马上继续解释,语速不快,却每一个字都重重敲进人心里。
“赵姬不愿离去,一是秦国确实不及赵国安稳。她在秦国这些年,日子如何,她比我更清楚。”
“二是……”他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一瞬,才道,“赵姬已怀了赵王的孩子。”
夜风掠过山林,一阵寒意骤然爬上背脊。
秦清心里一震,顿时明白了先前赵姬那句“一路小心”的深意。
赵姬不是送别,而是在做最后的叮咛——送她儿子走,而她自己,却要留在那座金丝牢笼里,用另一个孩子继续保命。
秦清轻轻叹息,低头看了看怀中正在熟睡的胡土豆,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女子的命,都不容易。
赵姬那样的人物,第一眼见时他便知道,那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她美得太过干净,像是被养在深宫多年,脸上连呼吸都带着香气,怎会甘愿一生待在敌国为质?
可若说她已怀了赵王的骨血——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她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
更何况,在这个男人掌权如天、女子命薄如纸的时代,她若不是赵王的女人,那她就是秦王的人。既然要活,就得活得让赵王相信她的心早已不在秦。
秦清的手指收紧了几分,片刻后才开口:“所以……她会亲自上报?”
嬴政点头,声音更低了:“赵姬答应,为保她在赵地的地位,也为保我能逃出去。”
“赵姬会在天明时亲自入宫,向赵王哭诉,说我趁她入府时逃离——届时,赵王才会下令封城追人。”
“从现在起到天明,是我们能用的所有时间。”
秦清沉默不语,只是低头,重新拢了拢胡土豆的斗篷,将她轻轻抱紧了些。
这是一个母亲,以自断退路为代价,替儿子换来的逃生时间。
这是一个少年王子,将母亲留在敌国,头也不回的第一次奔命。
天光破晓,一缕青灰的晨雾从林间浮起,山道尽头被淡淡晨色笼罩。
秦清勒住马,深吸了一口冷风,将怀中的胡土豆轻轻抱下。小姑娘已在马背上颠了一夜,此刻脸色苍白,头倚着秦清肩膀半睡半醒,嘴唇都没了血色。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手臂因长时间抱人早已酸痛,腰背更是像被刀刮了一圈。但看见山脚前那片波光粼粼的水域时,他还是松了口气。
嬴政从前方翻身下马,解下包裹,从中拿出一壶清水,递给秦清与胡土豆。
“秦先生,多亏你,我才能逃出赵地。”他说得郑重其事,目光如锋,“此恩,铭记在心。”
“等回到秦国,等我夺得王位,定不会亏待你。”
秦清接过水壶,递给胡土豆时微微一笑。
嬴政这番话,他听得出那点画饼的意味。此时此地,山高路远,生死未定,说什么“王位”都是远天的星光,听听就是。
但秦清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殿下言重了,能活下来就好。”
他知道,嬴政即便是画饼,那也是秦地最大的那一块饼。而他此刻无依无靠,还带着胡土豆,身上虽有些银子,可论安身立命,还远远谈不上。就算是个承诺,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几人将马匹一一解缰,扔入一旁山道林中——那是赵地军马,若被秦地兵卒察觉,反倒引起误会。
顺着石阶而下,山道逐渐收束,前方现出一处渡口。
岸边湿滑泥泞,水草丛生,寂寥中只停着零零散散几艘老旧的渡船,多是斑驳木制,有的船帆半卷,有的桅杆已断。
但此刻看在秦清眼中,却如望见仙舟。
嬴政快步走到码头边,指着其中一艘船回头道:“秦先生,上了这船,过了这片水域,就是秦国的地界了。”
“到了那边,我们就安全了。”
他说着已抬脚踏上舷板,脚步急切,不似往常那般沉稳。
秦清正欲抱着胡土豆上船,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铠甲碰撞之音,如滚雷压顶,从山道之上骤然传来。
嬴政闻声回头,目光瞬间凌厉,低喝道:“快上船!赵兵追来了!”
山风卷动江面,桅杆猎猎,船舷轻晃。追兵已至眼前。
而他们,仅差一步便可踏入另一国的疆域。
还没等秦清反应过来,身后的赵兵已奔至数十步开外。
那些兵卒个个执戟挟弓,披甲戴盔,眼中带着猎犬般的死咬不放。最前一人高喊一声:“擅逃的质子,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嬴政猛地转身,神情冷如冰霜。他从背后那只鼓鼓的包裹里抽出一物。
那一刻,秦清还以为他要抽剑。可下一瞬,那物的轮廓一出现在阳光下,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脑子嗡地一声空白。
那是一把AK47突击步枪。
金属光泽在晨曦中闪了一下,枪身漆黑,弹匣饱满,握把磨损清晰,扳机在嬴政手中一下一下地被扣下。
“哒哒哒哒哒——!”
一串枪声如怒雷般炸响在山脚,泥土被炸得飞起,几名冲在最前的赵兵当场翻倒,血雾与残甲洒了一地。后方将士大乱,没见过这种武器的士卒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倒下了七八人。
嬴政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平稳地半蹲在码头边,一面射击一面换弹夹,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像一个古人,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武装特工。
秦清整个人已经呆住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嬴政指挥战斗的身影,心中像翻江倒海般炸开。
AK47。扳机。点射。扫射。
这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哪怕这个世界混杂着各种诡异的设定,可这依然太超纲了!
嬴政,是穿越者?
如果是,他为何要留在赵地当质子?又为何之前没有动用武器逃脱?这么大的火力,哪怕突围都不是问题,他……究竟在等什么?
各种疑问在脑中炸开,思绪像打结的麻线般缠绕不清。
“呜呜,好可怕!”
怀中传来胡土豆的惊呼,小姑娘脸色惨白,死死抱住秦清的腰,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恐惧。
秦清这才回过神来,一边护着胡土豆躲在船舷后,一边对着那艘船上的老船家怒声喊道:“划船!快划船!!”
船家也早就吓得脸色惨白,听到喊声立刻拿起桨用力划动,整艘渡船剧烈晃了一下,便开始缓缓驶离码头。
“再快点!不然大家都得死!”
秦清大吼一声,声音带着浓浓的逼迫,老船夫牙一咬,动作更狠,几乎是在搏命。
而此时,嬴政已换上第三个弹夹,仍稳稳地抵在码头边,将后续追兵死死压在五十步之外。他不言语,眼神如冰,扣下扳机的每一声,都像是在命运的齿轮上刻下一记火纹。
秦清看到那包裹——原本以为是逃难行囊,装些干粮和备用衣物,谁知此刻半敞着的包口内,赫然排列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弹夹,金属弹头整装待发,沉沉压着布面。
秦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看似沉稳少年王子,逃出赵地的一切,看似艰难,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诡异。
嬴政扣动最后一发子弹,果断将空弹夹抛下,脚下一蹬翻身而起,踏上船板,低声喝道:“开船。”
船夫不敢怠慢,整艘船随之一抖,彻底脱离岸边。
秦清抱着胡土豆靠在舷边,脸上还有惊魂未定的表情。他抬头望着站在船首的嬴政,只觉那人身影在晨雾中拉得修长孤绝,如一柄将出未出的利剑,锋芒藏而不露,冷意四溢。
船离岸已远,江面风浪渐起,水波翻涌间,一切尘嚣仿佛都被抛在了岸后。
秦清此刻才定下神来,转头看了嬴政一眼,却猛地愣住了。
那人虽坐在船头,背挺得笔直,脸上神情如常,可胸前那一抹隐隐渗出的鲜血,怎么也掩不住。
“你受伤了?”秦清下意识问出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得还低哑。
可他刚才分明没有看到一支箭飞来。
嬴政低头看了眼胸口,神情冷静如水,语气淡淡:“失误了,刚才扫射时,没注意到对方那个将领也有枪。我躲慢了一步。”
秦清一怔,眉头狠狠一跳。“你说……他也有枪?”
嬴政嗯了一声,抬手捂住伤口,鲜血正从指缝间渗出。他面上虽不露声色,但指节泛白,显然是强忍着痛。
秦清一时间头皮发麻。他原本以为嬴政这把枪,是某种“奇迹”,甚至猜他是不是像自己一样,也是穿越而来。可如今不仅他有枪,对方竟然也有,而且还是在赵军之中。
这就不对劲了。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那个疑惑已久的问题:“殿下……莫非,你也是穿越者?”
嬴政却皱了皱眉,神情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穿越者?”
嬴政眨了眨眼,看向秦清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你在说什么?”
秦清脑袋“嗡”地一声,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他讷讷地看了半天,才指着那把金属冷硬的枪,低声道:“这……这玩意……你哪来的?”
嬴政眼神中那点迷茫褪去,重新换上一贯的冷静和自信,反倒一挑眉,像在看一个少见多怪的乡下人:“秦先生不是秦国世家大族出身?怎么连这个都不识得?”
“这是墨家机关术所制,名为‘火铳’,也称‘枪’。以秘制火药激发机括,近距破甲极快,威力胜过弓弩。”
“只是制作极难,火药比例要求极其苛刻,机关术更非寻常工匠能解。通常只有王公贵族、或名门世家才得以收藏一两件。赵军中那位将领,传闻出自韩地百工之家,倒也合理。”
秦清听着,半晌说不出话。原来是墨家。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世界的“机关术”,已经发展到足以制造“准现代热兵器”的地步了——而这火铳,并非他以为的“异界外挂”,而是真正嵌入这个世界技术体系中的东西。
不是他穿越到了一个古代,而是一个高度“异化”的战国世界。
而这种武器,正如嬴政所说,造价昂贵、普及困难,所以尚未成为战场主流,但对贵族来说,它的意义已经不再是战争武器,而是地位与血统的象征。
想到这,秦清眼皮一跳,脑中灵光一闪,立即接话:
“我父亲向来守旧,说这东西不过是奇淫巧技,上不得台面,打仗还得靠步阵和重甲冲锋。这枪嘛,贵族装饰罢了,我也只是私下好奇研究,从没真正用过。”
说着,他还故意露出一丝局促的苦笑,演得极为自然。
嬴政闻言,果然点了点头,面色缓和不少:“我们父亲那一代人,大抵都是这般。看不起新器,看重人力。但我不同。”
嬴政声音沉了几分,似在喃喃自语:“我以为,这东西若能普及,代替弓弩,终将改写战场。”
“可惜造得太难,若非我从母亲留下的库藏中翻出这把枪,只怕你我今夜便留在了赵地。”
秦清默然点头,却没回话,目光却不由落在嬴政胸口那片逐渐扩散的血迹上。
“你能撑得住吗?”他压低声音,“等上了秦地,找个大夫……”
嬴政没说话,只是咬牙,从包里撕下一条干净布条,熟练地缠住伤口,又随手将那把枪递给了秦清。
“我用不了了。”“下面的路,得靠你护着我。”
嬴政停了一下,语气坚定:“这枪我教你怎么用,我们身死患难,我信得过你。”
秦清接过枪,冷冷的金属贴上手掌,沉甸甸的,比他想象中还重些。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嬴政不是没准备,只是直到此刻,才真正将一部分命,压到了他这个外人身上。
傍晚时分,夕阳沉落,江面洇出一层血红色的波光。
渡船终于缓缓靠岸,船板搁在泥岸上的那一刻,秦清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们已踏入秦地。这里是边境偏僻小镇,临水而建,街巷虽旧,尚算安稳。赵兵的追杀不可能再延伸至此,至少暂时不会。
秦清回头看了眼靠坐在船尾的嬴政——他脸色苍白,嘴唇失血,额角沁出一层冷汗,胸口的衣襟早已被血浸透了两重,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
秦清不敢再拖,当即掏出几两银子塞给船家,语气沉稳:“找大夫,越快越好。不能出差错。”
船家被这一路惊得魂飞魄散,早就不敢怠慢,接了银子拔腿就跑。
约莫一炷香后,大夫便被带来了,是镇子里一户人家的草药郎中,年纪不大,眼神却机敏,知道是贵人受伤也不敢多问,直接在船家家中动手处理。
医术虽不高明,但好在有秦清在旁指点——他虽非专业医者,却有穿越前对现代枪伤处理的认知,一步步指导如何切开、如何取弹、如何止血。大夫虽起初犹豫,但在他清晰准确的判断下,也逐渐服从照办。
弹头终于被取出,是一枚微变形的金属弹丸,沾着深血从嬴政胸口被拉出,落入盘中,砸得瓷盘轻响。
嬴政只是皱了皱眉,没吭一声。
止血时嬴政却开始发起烧来,伤口虽处理妥当,但这个时代毕竟没有消炎药,伤口感染也是大麻烦。
嬴政脸上没了平日的沉稳,只剩下一种压着的倔强与勉力支撑。
“大哥……”胡土豆在一旁低声喊了一句,抱着秦清的胳膊,眼圈红了。她一路见惯了风雨,却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因为伤重到连说话都艰难。
嬴政看着秦清,声音带着干涩的沙哑:“不要停下。”
“继续往咸阳……去。”
“到了那里我们才真正的安全”
秦清低声应下,没再犹豫。
当晚,秦清在镇中雇了一辆不显眼的旧马车,又找来些干净的被褥和草药,将嬴政安置妥当。车后坐他与嬴政,前座由胡土豆与车夫同坐。出发时天已全黑,星子密布,夜风吹得草动虫鸣。
车轮吱呀滚过官道,山川掠影退后,秦清一手握着披风,一手按在枪械包上,指节从未放松。
这一路上,胡土豆本是极爱看新鲜事物的孩子,但她看得出嬴政情况不好,也识趣得很,没吵没闹。她只是悄悄拿出包袱中最后一块干粮,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偷瞄后方,像是在等着那个曾在码头上扫敌如风的“哥哥”醒来再说话。
可嬴政始终闭着眼。秦清看得出来——嬴政正在硬抗着。
等到了咸阳外围,城墙轮廓隐现于晨光之前时,秦清一抬头,就听到马车后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低语。
“……父王……杀了他……”
秦清脸色一变,回头看去,嬴政面上浮着可疑的潮红,额角冷汗如线,一手还紧握着衣襟处的绷带,可眼神却迷离了。
他说话含糊不清,语句破碎,眼中闪着难以辨别的执拗与恨意:
胡土豆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出声。秦清轻轻伸手探了探嬴政的额头,触手如炭。他知道了。嬴政,恐怕撑不住了。
果不其然,就在咸阳城墙已隐约可见之时,马车还未入关,嬴政便没能撑下去。
他靠在车厢内侧,一直紧握着衣襟,嘴唇发白,目光早已涣散。那一口气拖到了城外,却终究没有再往前一步。
秦清察觉到异常,立即探手试了试嬴政鼻息。指尖贴着皮肤的那一瞬,秦清心中忽然一寒。
断气了。秦清愣了半息,轻轻收回手,脸色沉了几分。
胡土豆一直坐在对面,她看着嬴政的眼神已经呆滞,唇角咬得发白。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她见过的比同龄人多,但这次不同。
嬴政不是陌生人。他是土豆心中某种“会做主的大人”的代名词,是她和秦清来到这个陌生国家的依靠。
现在,他死了。土豆的脸埋在膝盖上,眼泪没有流出来,但小小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被风吹过的一片纸。
秦清看着她,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知道土豆想的是什么。
他们俩跟着嬴政来到秦国,是以“质子归国”的身份。
现在嬴政死在了城外,而他们一无权势、二无凭证,身份模糊,说不定进了咸阳就是一场杀头的局。
车厢中沉默了很久,直到远处传来咸阳城卫换岗的钟响,秦清才开口:
“土豆,别慌。”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稳。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秦清没有多解释,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飞快运转,像极了他曾在蓝星最擅长的推演思维。
——怎么办?
嬴政已死,进城就要面对王宫和朝堂,那些秦国的重臣将军,会因嬴政的死而震怒,恐怕也会立即怀疑跟随者动机。
但如果……
秦清忽然想到了什么,脑中闪过一部蓝星老电影中的镜头。
《寻秦记》。
是的。
那个故事中,主角也是穿越者,也曾在关键时刻“顶替嬴政”的身份混入权力核心,从而步步为营,最终站在秦国巅峰。
念头成形的一瞬,秦清目光微凝,沉声对胡土豆道:“从现在起,记住,我就是嬴政。”
“你是我在赵地认下的干妹妹,随我归国。”
胡土豆抬起头,眼神中有犹疑,也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压着硬生生扭出来的“懂事”。
她只是点了点头,很轻,却很坚决。
秦清抬手,开始翻开嬴政的包裹。
那里面有一套完整的深黑礼服,裁制考究,胸口有秦皇室的玄纹刺绣。还有一枚紫金镶玉的指环,上刻“赢”字,乃嬴氏宗亲之戒。
秦清脱下原来的衣衫,把那身象征身份的衣物一件件穿在身上,又将嬴政手上的戒指、小刀、怀绣佩等一一取下,佩在自己身上。
整个动作,他都做得很平静,没有犹豫。
“他救过我,也信过我。”“他现在走了,他要回咸阳,那我就替他回。”
胡土豆低声问道:“那……嬴哥哥……”
秦清沉声道:“我们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秦清亲手找了一处林间浅坡,挖了坑,将嬴政的尸体安置好,找来石头树枝封盖,又用干草遮住痕迹。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立。
没有哭,也没有多话。
秦清只在埋好之后,立在风中,望着土丘沉默了很久。
然后,牵着胡土豆的手,一步步走回马车,望向咸阳的方向。他知道,这趟车,再不是送嬴政归国。而是送“他”去称王。
马车缓缓驶近咸阳城外,随着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石板,秦清总算看到了城门的轮廓。
可秦清却猛然勒住了缰绳。不对劲。极度的不对劲。
远远望去,眼前这座“咸阳城”并不像他印象中那个统一六国的帝国之心。不是恢弘,不是庄严,甚至连最基本的“城池”结构都谈不上完整。
它的确有城门,门上确实写着“咸阳”两个古体篆字,但字迹斑驳、似血非墨,像是被人手工涂抹上去,透着一股荒凉与草率。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整座城市——竟是封闭式结构。
是的,从远处看,咸阳不像一座城市,更像是一个被倒扣在大地上的巨大铁桶,巨大的桶壁笔直向上延伸,黑黢黢的看不见尽头,阳光被隔在了城外,只有桶口边缘透进一线昏暗的天光,照得那“城门”像是一张裂口般的嘴,吞噬一切来人。
胡土豆仰着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圆壁仿佛连接了天地,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大哥哥……这个地方,好像不是城吧……”
秦清也没说话,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这两个月在赵地奔波时见过不少城池,哪怕是穷乡僻壤的小城,也多少有点人烟和规制。而眼前这个地方,虽名为“咸阳”,却无兵守门,无旗飘扬,连最基本的岗哨与哨台都不见踪影。
城门大开,冷风灌入,门内黑沉沉一片,仿佛深渊。
秦清走近几步,眼前景象愈发清晰。
城门之后的街道,破败得不像是一个帝都,反倒像个失修百年的贫民窟。
整个城市,没有热闹,没有兵卫,没有一丝帝都应有的生机。
只有——死寂。秦清心头一沉。他不信这是嬴政口中的咸阳,也不信这座城能统六国,改天命。
可门头上那“咸阳”二字却又清晰无误,像是在告诉他:没错,这里就是帝都,只不过,是他所不曾理解的帝都。
秦清回头看了胡土豆一眼,土豆眼神中也浮现出一种怯生的惶恐,但她没有吵闹,只是轻轻握住了秦清的衣袖。她懂事地不问,但她也知道,这地方不对劲。
秦清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做了决定。
“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
秦清带着土豆下了马车,轻轻把马头一拍,让那匹车马自行离去,不留痕迹。
然后,他牵着小姑娘的手,穿过那扭曲而冷清的城门,踏入了这个“帝国之心”的阴影之中。
秦清与胡土豆跨入城门的那一瞬,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光。没有声响。也没有风。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脚下踩在铁板与石砖交错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说是腐烂,又不像尸臭,说是潮湿,又多了一股金属锈蚀般的苦味,仿佛什么东西在墙缝间长了很久,再也清不掉。
胡土豆捂着鼻子,紧紧靠着秦清,低声道:“大哥哥……好黑。”
秦清没出声,只是轻轻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他们站在原地适应了一阵,直到眼睛渐渐能适应这桶壁里,各家各户点着的,昏弱的油灯的光亮,很想然在这铁桶般的城市里,即使是白天,各家各户也要燃点油灯才能生活,那些微弱的,从各家各户窗户散射出来的油灯的灯光,勉强照亮脚边几步。
而当视线逐渐明晰,真正的“咸阳”也展露出它的真实面貌。
这不是秦清想象中的帝都。这是一座被“堆叠”出来的城市。
楼房层层叠叠,如同积木一般错落分布,每一栋建筑都像是被人随意拼凑出来的,有的屋顶直接变成了另一栋楼的地基,有的窗户连着走廊,而走廊尽头就是别人的厨房或厢房。木板、铁皮、砖块、甚至石雕残件,全被重新组合,拼接成这一片庞大的、诡异的、如迷宫般的城池。
仿佛一个由无数异形片段缝合出来的钢铁城市。
乍一看很像末世废土风格下的贫民窟,但细细看去,这些建筑竟又意外地干净——没有乱堆的垃圾,没有泼洒的污水,路边有小摊却整整齐齐,连墙上也没有乱写乱画。
就像是被某种强迫症驱动下打造出的“理性秩序”,却违背了人类城市应有的生气。
“这地方……”
秦清仰头看了看高耸的桶壁,几乎望不到尽头。只有那道仿佛镶在云层中的光环,如同神明之眼,冷冷俯瞰这地上的一切。
他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推测。这座城,不是为了扩张。而是为了生存。
“这样封闭的结构……只有一个出入口,顶部一眼看不到,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要防御什么外界灾难。”
“如果外面世界曾发生过某种难以抵御的巨变,这种城池——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秦清低声呢喃了一句,胡土豆听不懂,只是怯怯地看着那些悬空的楼梯和墙缝中穿行的人影。
“秦国……就是这样的吗?”她问得小心,又有些困惑。
秦清没回她,只是目光盯着眼前这一片钢铁森林,脑中缓缓划过一个模糊的概念。
与其说这是大秦帝国,更像是一个巨人倒扣在地上的瓶子。
而他们,正站在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