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将账本往案上一扣,烛火被风掀起一角,在\"税银\"二字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小丫鬟被这声响惊得缩了缩脖子,指尖还沾着算盘珠子的铜锈味——方才夫人翻账册时,她分明看见那抹素白袖口下,青筋从腕间直跳到虎口。
\"周主事到了。\"门外传来门房的通报。
林婉捏了捏眉心,把账本推到烛火照不到的暗处。
门帘掀起时,穿青布官服的周主事正用袖子擦额角,市舶司的鱼形铜牌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
他一进门就哈着腰:\"夫人深夜召见,可是...可是粮船的事有差池?\"
\"周大人当市舶司三年了吧?\"林婉端起茶盏,青瓷边沿在指腹碾出一道凉,\"上月楚地来的粮船,文书上写着十五艘,可码头上只卸了八船。
余下七船,是沉进江里了,还是沉进某些人的口袋里了?\"
周主事的膝盖\"咚\"地磕在青砖上。
他抬头时,林婉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像被掐住脖子的青蛙:\"夫人明鉴!
小的...小的也觉得蹊跷,可楚商说遇上了水盗...\"
\"水盗?\"林婉突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案头那方\"农\"字官印,\"上月末我派去查江防的人回来说,长江中下游这月风平浪静,连渔船都没翻的。\"她俯身逼近,素白裙角扫过周主事的手背,\"你说,是水盗长了眼,专挑燕国的粮船抢?
还是...有人嫌粮价不够高,故意扣着粮食不往市面上放?\"
周主事的冷汗滴在青砖上,晕开个深灰色的圆。
林婉看着他颤抖的手指,突然想起叶阳说过的话:\"查账要查手,管粮要管心。\"她从袖中摸出块墨玉镇纸,\"去把码头的卸货记录拿来,再让阿竹带两个可信的人,沿着运粮河道走一趟。
明儿天亮前,我要知道那七船粮现在在哪儿。\"
周主事连滚带爬退出门时,林婉听见他的官靴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她对着空了一半的茶盏发了会儿呆,突然抓起案头的笔,在纸页上唰唰写起来——明查货单,暗访粮商,双管齐下。
写到\"粮仓主管\"四个字时,笔尖重重戳破了纸。
同一时刻,叶阳正站在乐乘府的朱漆门前。
夜风吹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当响,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心口。
门房举着灯笼出来时,看见玄色披风的年轻人正仰头看匾额上\"乐府\"二字,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柄悬在头顶的剑。
\"末将乐乘,见过太子殿下。\"前厅里,穿家常葛衣的中年男子起身抱拳,案上的酒盏还剩半盏,酒气混着墨香飘过来,\"深夜到访,可是军中有事?\"
叶阳没坐,直接走到窗边。
乐府的后园种着几株老槐,他记得乐毅在世时总爱坐在槐树下练兵书。\"乐将军可知,蓟城禁军里有三成将官是旧贵族的私兵?\"他转身时,披风带起一阵风,把乐乘案上的兵书吹得哗哗翻页,\"前日校场演武,有个千夫长竟敢抗命——就因为他舅舅是蓟城令。\"
乐乘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望着叶阳腰间的虎符,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从咸阳逃回来的少年,如今连眉眼都带着锋刃:\"殿下是要末将...\"
\"掌禁军。\"叶阳从袖中取出枚虎首金印,\"这是新铸的禁军统领印。
我要你把旧将官慢慢换下来,补上从边军调回来的老兵——他们跟着廉颇打过匈奴,骨头比旧贵族的酒坛硬。\"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令尊当年在燕国,最恨的就是'兵为将有'。
我想,他若还在,会愿意看你替他清这个军伍。\"
乐乘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去接金印时,指尖擦过叶阳掌心的薄茧——那是握剑握出来的,和他父亲当年的茧子一个形状。\"末将...领命。\"他低头盯着金印上的虎纹,\"但求殿下允我三个月,末将定把禁军整顿成...能上战场的兵。\"
叶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三个月,是要他们能跟着我打到咸阳城下。\"
此时林婉正走在军属抚恤院的巷子里。
月光把青石板照得发白,她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刚抄好的《抚恤条例》。
拐角处传来抽噎声,她顺着声音找过去,看见个穿粗布裙的妇人正蹲在井边,怀里搂着个光脚的孩子。
\"嫂子。\"林婉蹲下身,摸出帕子给孩子擦脸,\"可是抚恤米没领到?\"
妇人抬头时,林婉看见她眼里的警惕像层雾,慢慢散了。\"上个月该领五斗米,可里正说...说我男人是逃兵。\"她攥着帕子的手在抖,\"他是为了救同袍才坠了山崖,尸首...尸首还在易水边上埋着...\"
林婉把布包打开,取出新条例递过去:\"明日起,抚恤由农部直接发放。
里正再敢扣粮,你拿这个去蓟城衙门,就说林婉让你去的。\"她摸出块糖塞给孩子,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还有,你男人的名字,我让人刻在忠烈碑上了。\"
妇人突然跪下来,额头碰在青石板上\"咚咚\"响。
林婉扶她起来时,袖角沾了些草屑,她却觉得比任何珠翠都沉。
叶阳收到影卫密报时,天已经快亮了。
密信上的字被隐墨浸过,他对着烛火一烤,\"咸阳士族动摇\"六个字慢慢显出来。
窗外传来打更声,他想起林婉信里说的\"麦穗抽穗\",突然笑了——这时候动摇的,正是最好的种子。
\"去告诉影卫,\"他把密信投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让那些士族子弟成立'燕秦同盟会',名义上是互通有无,实则...给他们递梯子。\"
炭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撞在窗纸上,像群黑蝴蝶。
叶阳刚要转身,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殿下!\"影卫阿九撞开院门,甲胄上还沾着血,\"西市有人行刺!
刺客被拿下了,但他身上带着块铜牌...\"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刻着'魏'字。\"
叶阳接过铜牌,指腹擦过那道刻痕——深可见骨,像是用剑刃凿的。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玄色披风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全城戒严。
让林夫人审这个刺客...我倒要看看,魏国的人,怎么跑到蓟城来杀人。\"
林婉在抚恤院收到消息时,手里的茶盏正搁在刚写好的条例上。
她望着阿九送来的铜牌,\"魏\"字在阳光下泛着青灰,像道淬了毒的疤。
院外传来差役的吆喝声,她摸了摸腰间的麦穗玉佩,转身对身边的丫鬟说:\"备车。
去大牢。\"
晨雾里,囚车的铁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婉望着车窗外匆匆关闭的店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牌边缘——这枚铜,怕是要掀起一场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