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贸市场那一声秤砣落地，传得比通报更快。有人在群里说，书记连买菜都不放过缺斤短两，那医院里那些看不见的账，更不可能放过。
下午的临时碰头会开得很短。周砚青把两张纸压在桌角，一张是医保局近三个月的异常清单，一张是几家三甲医院的药耗排名。顾成业扫了一眼最刺眼的那条，某种骨科耗材的使用量忽然翻倍，恰好集中在同一位主任的团队。
沈佩宁刚从市场回来，衣角还沾着灰。她说一句直白的，市场敢动秤，是因为秤就在眼前。医院敢动药耗，是因为病人没力气抬头看。她说完，屋里没人反驳，反倒更安静。
李一凡把人分成两组。张小斌带经侦先去供货链条，盯住经销商的仓库与发票流。罗景骥带人去医院现场，盯采购、盯库房、盯临床路径。顾成业只留一句话，别听解释，先看实物。
车没走正门，绕到春城第一人民医院的后勤通道。后勤口的人想拦，说领导要先通报院长。罗景骥没多废话，掏出工作证往他眼前一晃，后勤口立刻把门开得更大些，脸色却像被水洗了一遍。
库房在地下二层，门口贴着防潮标签，里面却潮得发闷。架子上整整齐齐摆着耗材箱，外箱印着进口品牌的英文，里头却混着一批无任何标识的白盒。顾成业把白盒拿起来掂了掂，重量轻得不对劲，像空心。
库管员姓侯，四十多岁，手一直抖。起初他坚持说都是合规采购，记录都在。顾成业让他把同型号的出库单拿来，侯库管翻了半天，抽出一叠纸，最上面那张日期被涂改过，墨迹还没完全干。
罗景骥没让他继续翻，直接带人去手术室耗材间。耗材间的护士长叫许澜，三十五岁，做事麻利，眼神却压着火。她把一份内部领用表递上来，表里同一型号螺钉的领用数量，和库房出库单对不上，差出来的那部分，像凭空蒸发。
许澜没邀功，她只说了一句，人命的东西，不该用来做账。她说完就把目光挪开，像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哭出来。李一凡没安慰，也没夸，只让她继续按流程配合，别让人把锅甩到一线护士头上。
院长姚启宏终于赶到，五十岁出头，临床出身，讲话带习惯性的温和。他先说欢迎督导，再说医院压力大，最后把话落到一句特殊情况。李一凡看着他，问一句更简单，特殊在哪里，是病情特殊，还是价格特殊。
姚启宏的笑僵住，副院长吕成岭立刻接话，强调耗材贵是因为进口，贵有贵的道理。顾成业把两支螺钉摆到桌上，一支从白盒里拆的，一支从正规箱里拆的，外形相似，螺纹却粗细不同，材质光泽也不对。贵不贵先不谈，真假先要分清。
吕成岭脸色变了半拍，仍想往流程上拖，说可以送检。李一凡点头，说送检可以，但今天先停用同批次耗材，相关手术暂缓。吕成岭急了，说这样会影响救治，会引发投诉。沈佩宁冷冷补一句，真出了事，投诉会更大。
手术排程被按下的同时，经侦那边也动了。张小斌在城东一家经销商库房里堵到人，老板叫丁炜，做医疗耗材十几年，最擅长打点关系。丁炜一见执法人员就笑，笑得像老朋友，却挡不住仓库角落那排贴错标签的箱子。
箱子一开，内外货不一，价签却是同一个。发票更绝，货名写进口，数量写整箱，实际入库的却是拼装混装。丁炜想解释是员工失误，张小斌没跟他争，直接让人把账册和电脑主机带走。丁炜的笑终于裂开，裂得很难看。
晚饭前，医院门诊大厅突然热闹起来。医保局的人带着抽查名单进场，随机抽取当天使用耗材的病例。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女儿推着他，听说要核对费用，脸先红后白。她以为自己又要被折腾，手握得死紧。
核对结果出来时，老人女儿的眼泪一下掉下来。清单里同一台手术，多计了两项高价耗材，金额加起来够一家人半年生活费。许澜站在旁边咬着嘴唇，像把一口气忍了太久。李一凡让医保局当场启动退费，先把钱退回去，再把责任追上去。
退费窗口前排起队，却没有骂声。有人小声说，总算有人管了。也有人更直接，早该这样。那种久违的舒坦，像压在胸口多年的石头被挪开一点点。
夜里，医院召开临时班子会。姚启宏想把事定性为管理漏洞，提议内部整改。李一凡没让他把话说完，指向两个人，采购办主任魏长森，骨科主任郑世骁。两个人一个脸白，一个嘴硬，都是多年老江湖的姿态。
魏长森说采购有集体决策，不是他一人能定。郑世骁更干脆，说临床只管救人，价格是后勤的事。顾成业把许澜那份领用表推过去，领用签字里清清楚楚有郑世骁团队的签收痕迹。救人不是挡箭牌，挡不住手上的印子。
郑世骁终于沉不住气，抬手想拍桌。张小斌在门口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只手机，屏幕亮着一条刚发出的消息。消息内容很短，让那批货今晚转走，库房别留痕，后面有人兜。发消息的人，正是魏长森。
魏长森嘴唇发青，想说手机是别人用的。张小斌把另一个信息亮出来，转账截图与一张吃饭合影连在一起。合影里的人不少，但站在最中间的，是丁炜。照片背后写着四个字，医采共赢。共赢两个字，忽然变得刺眼。
姚启宏脸上的温和消失了，吕成岭也坐不住，手指开始无意识敲桌。李一凡看着他们，没喊口号，只宣布两件事。魏长森与郑世骁立即停职接受调查，吕成岭进入观察期，医院采购体系全面复盘，三天内给出替代方案，确保救治不断。
这一下，屋里有人明显松了口气。松气的不是院领导，是几位年轻医生和护士。许澜把手轻轻按在膝盖上，指节发白，像在把情绪压住，别让自己失态。她知道，这一刀砍下去，自己以后在医院会很难，但至少病人不会再被当成提款机。
事情还没完，真正的线头在经侦那边。张小斌低声对李一凡说，丁炜的账里有一笔咨询费，抬头很干净，收款方却是外省一家所谓合规机构。那家机构的联系人名字，韩自南。
屋里没有人再说话。这个名字像从矿山那边顺着暗渠流过来，流到医院里，证明这不是一条小贪小拿的链条，而是一张能把任何领域都包进去的网。
李一凡站起来，没看众人脸色，只对周砚青点头。明天继续，去药品供应链，去医保结算口，去所有能藏灰的角落。谁想用人命当遮羞布，就让他把布自己撕下来。
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许澜。许澜没说谢谢，只把那份领用表抱得更紧，像抱着一块硬骨头。李一凡没有多停，转身离开，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走廊尽头，灯光把影子拉长。张小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新消息弹出，只有一句提醒，韩自南明天上午到春城，想见你。后面还跟着一行更轻的字，他说要谈边界。
边界两个字，像一把旧刀，重新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