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执今天一大早来到了大理寺,却是没有见到章询的人。
他顿感疑惑,便是叫来了一个衙役,打算询问一下。但是还没开始问,章询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值房,怀里紧抱着刚从三司盐铁司架阁库取回的卷宗,气息微促:
“韩少卿!查到了!庆历三年转运使司的《茶引签销底簿》和盐铁司的《岁终稽核册》对不上!”
韩执立刻激动了,问道:“何处纰漏?”
“问题就在‘永丰号’!”章询将两本厚册摊开在案上,指尖点着关键处:“转运使司底簿记载,庆历三年腊月,‘永丰号’仅签领茶引五万道。”
“但是!盐铁司的稽核册上,却赫然记录着当年江南东路转运使司共核销茶引二十五万道!这凭空多出的二十万道茶引的税赋,盐铁司账上根本不见踪影!”
“而腊月,正是楚州运河冰封、漕运断绝之时,根本不可能有大规模茶货交易!”
“二十万道?!”韩执眉头直接跳起来了,“盐铁司账上,这多出的二十万道茶引对应的税赋何在?”
“无踪无影!”章询斩钉截铁,随后解释,“盐铁司的岁入账目里,根本找不到这二十万道茶引的税银入库记录!一分一毫都没有!更关键的是——”
“而腊月!楚州运河冰封七十日,漕运断绝,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连官船都动弹不得,哪来的大宗茶货交易需要核销二十五万道茶引?这凭空多出的二十万道核销记录,完全就是子虚乌有!”
私盐案的时候,越国夫人所为,多是倚仗权势,或买通盐场官吏盗卖官盐,或纵容私盐贩子夹带运输,外加私制度牒。手段直接、粗暴,风险也大,一旦被查,船沉盐没,便是铁证。
其所贪者,多是盐利本身,侵吞的是官盐实物,如同硕鼠直接啃食仓廪。
但是倒卖私茶这次,李淑利用转运使掌控茶引签发、核销的权力,在账册上做文章。虚增核销数量,凭空造出巨额‘合法’的茶引额度,再将这些额度以远低于市价甚至免费的方式,输送给如‘永丰号’这样的豪商。
豪商们拿着这些‘合法文书’,堂而皇之地贩运巨量茶叶,所获暴利远超私盐!而本应流入国库的百万茶税,就在这上下其手的账目游戏中,被全部瓜分!
章询气息稍平,但眼中的震惊与凝重丝毫未减,他指着摊开的两本册子,声音沉肃:“少卿,这便是铁证!转运使司留存的《签销底簿》乃原始签收记录,其上‘永丰号’腊月仅五万道茶引,清晰无误。”
“而盐铁司存档上报的《岁终稽核册》却记为核销二十五万道。凭空二十万道之差额,其对应税赋在盐铁司岁入账中遍寻无踪。此为一不可解。”
“其二,庆历三年腊月,楚州运河冰封七十日,漕运断绝,官私舟楫皆滞。此乃《邸报》明载,地方奏报可查,人证物证俱在。在此情形下,竟能‘核销’二十五万道茶引,所需运载茶货之巨,远超常理,绝无可能实现。此为二不可解。”
“此为障眼法,意在掩盖实际签发出去的巨额茶引数量,很可能远超此数。”韩执揉着眉头,说道,“除去了这些掩盖、对不上的二十万,估计还有更多。”
“张尧佐啊张尧佐,我对不起你啊......”
“早知道我就出面求情,不让你流放了啊......”
章询闻言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韩执。韩执并未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道:
“倒卖礼器,罪证确凿,依律当流。我身为大理寺官,只道是秉公执法,肃清蠹虫......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一去,倒像是抽掉了压在汴京城上头的一块石头。”
张尧佐在时,身兼宣徽南院使、淮康军节度使、景灵宫使、同群牧制置使四职,权势熏天。那时节,无论是越国夫人那等宗室外戚,还是李淑这般手握转运重权的封疆大吏,行事总要顾忌几分。
其人虽贪,但位高权重,如同一头盘踞山林的猛虎,虽也食肉,却无形中压制了群狼的肆无忌惮。
他若还在其位,越国夫人未必敢那般明目张胆插手私盐、私制度牒;李淑这动辄在国赋账目上玩出二十万道窟窿的把戏,也未必就敢做得如此之大、如此之绝!
这个时候,韩执又是忍不住在心里批判了一下北宋的各种官员制度了——张尧佐一个人,就担任了这么多个官职,贪归贪,但是他的手腕着实是好。
他一倒台,固然是拔除了一颗大毒瘤,却也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震慑力的消失,反而让其他潜藏的蠹虫失去了顾忌,行事更加猖狂大胆。
这个情况,就属于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皇帝,把权倾朝野的超级大臣骗到房间里给杀了。然后虎是死了,可山林里那些原本被虎威压得抬不起头的豺狼野狗,没了忌惮,便一窝蜂扑了出来。
现在撕咬得比那猛虎更凶、更狠!官家得了清名,除了显患,可这天下……未必就真的清净了。
猛虎已逝,群狼正猖,就是这个道理。
这不是琅某榜,也不是什么新时代反贪剧,这就是实打实的古代官场权力架构问题。这不是表现自己聪明就可以了的;这也不是把某个官员替换下去就完事儿了的。
张尧佐之于仁宗时期的贪官,就像是李林甫之于玄宗时期的安禄山。李林甫一死,安禄山就开始安史之乱;张尧佐一走,谁都开始贪了。
一人兼领四使,是‘冗官’之弊的极致,是权力病态集中的恶果!张尧佐贪,那他就该流放,这没错!但错就错在——
他倒台后,他留下的巨大权力、那些本应由他节制或震慑的领域,没有被一个同样有力但是清廉的体系所填补!
现在的大宋没有能力,或者说,没有意愿去构建一个制衡严密、运转有效的常态机制,去约束各级官吏,去堵住这些制度漏洞!
用他们会说的话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废改”一样。
韩执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着章询,道:“章询,接下来我安排的,你都记好了——”
“是。”章询一听,连忙拿来了小本本和笔,准备记录。
“第一,敕令开封府立即查封‘永丰号’总号、货栈、钱庄,控制其主事人等,清查相关资产。尤其要彻查庆历三年腊月前后的大额异常流水!”
“第二,敕令三司会同大理寺,彻查盐铁司内可能涉案吏员,调阅江南东路转运使司原始签引记录及所有关联账目、运输凭证存档。凡有田宅逾制、银钱来路不明者,一律记录在案,严加讯问!”
“第三,传令下去,告诉所有经手此案的大理寺老人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