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询说罢,便是撩起官袍下摆,快步往大理寺文书署而去。
堂内烛火摇曳,韩执望着章询匆匆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翻看起案上的《嘉佑编敕》,目光在庆历三年书吏名录上缓缓扫过,李淑的名字旁标注着清晰的职司与入衙年月,并无任何异样。
王朋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散落的卷宗,见韩执面色沉郁,忍不住低声道:“大人,要不属下再去架阁库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别的文书?”
韩执摇摇头,指腹摩挲着案头的青瓷笔洗,沉声道:“不必了,且等章询回来再说。”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章询抱着一函用蓝布包裹的文书匆匆返回,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大人,可算找到了!”
说实在的,在北宋这个“冗官”现象及其严重的情况下,办个事儿都要重重手续。而章询能够从这般繁杂的手续里,仅用一盏茶的时间把东西拿出来......
这可不一定是因为韩执的原因啊!
章询将蓝布包裹置于案上,解开绳结时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蓝布下露出的簿册封面用桐油刷过,题签 \"庆历三年书吏李淑交接文书\" 的墨色沉稳,末行刘沆的花押笔画清晰。
韩执伸手接过簿册,翻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纸张气息混着桐油味扑面而来。
他逐页查看,李淑对经手文书的记录详尽得近乎刻板,从江南奏报的编号、移送日期,到茶盐税账册的誊写份数,乃至作废文书的处理方式,都用工整的字体一一列明。
“那他的官员交接文书记录也在里面吗?”韩执一边看,一边问道。
“在的在的......”章询一边说,一边抖袖子,似乎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抖出来——
很快,他就从袖中抖出半片竹筹,筹面刻着 “文” 字火漆印 —— 那是文书署内部用于紧急调阅的令牌,按规制只有主簿级以上官员才能持有。
韩执一怔,问道:“这是什么?”
章询的指尖在竹筹磨损处颤抖,答道:\"回大人,这是文书署的'急调筹',按规制,需主簿以上官员持印才能调取丙架密档......\"
“然后呢?这个是你的?”
章询连忙摆手,道:“当然不是属下的,属下的在这儿......每个主簿都会有的。”
说着,章询就敲了敲自己腰间的另外一个竹筹,和他手上那个长得差不多。但是韩执并没有过多在意那个东西,拿过来后,就直接将那个竹筹随意搁在案上,继续翻动李淑的交接文书。
韩执的指尖在李淑交接文书的末页停顿 —— 最后一栏 “遗留未决文书” 处,用极小的字体写着 “江南东路茶引底册抄本三函,存大理寺丙架密档”。
他有些疑惑,看向章询,问道:“丙架密档?庆历三年的茶引底册为何要入密档?”
章询凑过去也看了看,道:“按《大理寺档案规制》,涉及茶盐税的原始文书需存甲架,抄本入乙架...... 李淑却将抄本归为密档,且交接时未附具体编号......”
“是啊!这也怪了......”
这下子,就连章询都不解了起来。
王朋老微微蹙眉,开口道:“莫不是......这个文书本来就是假的?或者说是被人偷换了?”
“那......茶盐引这事儿,还有人敢干啊。”韩执忽然感觉后背发凉——上回的越国夫人私盐案,扯出来的事情可不小。
本来还是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儿也就是越国夫人在干,但是现在查到了弹劾宋庠的案子上,居然还能扯出茶盐的案子。
“于茶盐之政,屡议而屡止,致豪商坐大,国用日蹙”。
“相府东园宴饮时,曾议废黜茶盐通商法。”
韩执在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了包拯弹劾时提出来的东西,眉头一挑:
“章询,你速去将庆历三年到皇佑三年间,所有关于茶盐通商法的廷议记录都找来,再把李淑历任官职的履职考评文书一并取来!”
章询和王朋老一听,顿时就紧张了,连忙上前来,道:“韩少卿冷静一下,您忘了——这茶盐通商一事,都是要先向官家启奏,才可以进行调查的。”
“是啊韩少卿,”王朋老也说道,“上一回,咱们大理寺也是先上报了官家,才能得到调查盐引的事儿——就连刘沆,都是官家下令才能抓的。”
此时什么时候?正值仁宗朝推行新政与守旧势力对峙的微妙时刻,茶盐通商法作为景佑二年确立的国策,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祯是给韩执不小的权力,甚至说了“着大理寺详议”。
但是在韩执眼里,这就是扯皮的话。但是还是没有办法——这事儿还是很大,甚至远远比他现在的官职还要大。
而且很巧合很巧合的事情,先是简单的礼器偷换,变成了张尧佐倒卖礼器;然后又是翻查张彦方私制度牒的事情,又把越国夫人的私盐一事给拉了出来。
今天这随意翻出来的弹劾宋庠案,也变成了私盐和度牒的案子——甚至还多了个私茶!
于是乎,他一气之下,就把桌子上的卷宗全部都放到了一边,然后猛地一拍桌......
“写奏折!上奏!”
章询和王朋老看到韩执这个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对方是要直接掀桌,亲自带人去把文书给带回来调查翻看。
但是,对方却是“气势汹汹”地来了这么一句,着实是有些让人看不懂。
注意到了章询和王朋老那怪异的眼神,韩执微微蹙眉,问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韩执见两人眼神游移,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说:\"我是不老、不圆滑、不狡猾,但我不是傻啊。\"
章询和王朋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声,着手准备写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