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落未落,斜斜的橙红色光晕笼罩着江陵瓮城。城墙上斑驳的砖石被染成琥珀色,箭垛的影子在夯土墙上不断拉长。远处护城河泛着细碎的金光,归巢的寒鸦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倒映在城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晃动起来。
林元正抬手遮挡住刺眼的余晖,望着残阳如血般渐渐沉入城楼之后,寒意顺着衣摆钻入脖颈,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袍服,忽而转头笑问身旁之人:“芩先生,你看这江陵城内外,可还有未曾平息的暗流?”
身旁那人二十来岁,身形清瘦,一袭灰袍在暮色里愈发显得单薄,宽大的袖摆被风掀起时,隐约可见嶙峋的腕骨,稚气未脱的面容却凝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此人正是萧铣的中书舍人芩文本,字景仁。林元正爱惜他的才学,将他从冷宫中解救出来,并许他与家眷相聚。
此后接连数日,林元正常与他并肩在江陵城内游历,时而驻足市井观察民情,时而登高俯瞰城防布局。这些看似随意的行走,实则林元正意在将这位年轻有为的才子招致麾下,为单统帅效力。
芩文本眸光微闪,抬手郑重一揖:“林郎君,这些日子您的照拂,景仁铭记于心。江陵城如今的气象,我都看在眼里。萧铣庸碌守成,而你们治下的江陵城焕然一新,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林元正望着渐暗的天色,唇角微扬,却又旋即敛去笑意,神色转为郑重:“单统帅他们久在军旅,行军布阵是把好手,可要论治理城池、安抚百姓,终究缺些章法。” 他转身面向芩文本,目光诚恳,“先生博古通今,又深谙民生疾苦,不知可否屈尊相助?”
芩文本神色复杂,垂眸沉吟良久,才抬眼直视林元正:“林郎君,自打你我初遇,我便知你有意招揽。此前我心中始终有所顾虑,毕竟萧铣于我有提携之恩,贸然转投,恐遭非议。”
他顿了顿,望向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江陵城,语气渐缓:“可这些日子与你同行,看你赈济流民、整顿商市,所作所为皆是为百姓谋福祉。如今我确信,你们才是能还天下太平的仁义之师。”
林元正听闻此言,眸中闪过一抹亮色,躬身行礼道:“先生既有治世之才,又怀苍生之志,若能助我等一臂之力,他日定叫这荆襄之地再无饥民,让百姓皆能安稳度日!”
芩文本见状,急忙上前扶住林元正,清瘦的面容泛起几分动容之色:“林郎君如此赤诚相待,景仁若再推脱,反倒显得矫情了。”话音落下时,城墙上的晚风裹挟着远处市井的喧嚣拂来,将二位少年人相视而笑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暮色。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身着黑色劲装,身姿矫健。待黑马停稳,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禀道:“林郎君,单统帅有请您即刻前往章华殿,说是有要事相商。”
林元正神色微动,转瞬恢复从容,侧身抬手相邀:“芩先生与我同去。” 他目光灼灼,笑意中带着笃定,“往后你我便是同路之人,也该让单统帅他们认识认识。”
芩文本微微一怔,旋即拱手行礼,清瘦的面庞上露出沉稳笑意:“既蒙林郎君抬爱,景仁自当随行。”
二人脚步匆匆穿过朱漆长廊,尚未踏入章华殿,便听见殿内传来激烈的争辩声。跨过门槛的刹那,浓重的烛油气息裹挟着众人急促的话语扑面而来。
只见单雄信大步来回踱步,腰间佩剑随着步伐撞击出清脆声响,他赤红着眼与端坐在案前的秦琼激烈争论,连案上的行军图都被带得微微颤动。
刘长宏斜倚在立柱旁,瞥见林元正与芩文本身影,不动声色地抬手虚引,示意二人落座。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如此局面。
林元正领着芩文本刚在空位坐下,便见单雄信猛然转身,满脸涨红,怒目圆睁,冲着秦琼厉声喝道:“叔宝!林士弘根基未稳,此时向东出兵定能一战功成,你却非要南下招惹沈法兴?那老匹夫麾下精兵如云,强攻必是损兵折将!” 他双手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标注城池的木牌哗啦作响。
秦琼却神色从容,不慌不忙地起身,指尖轻点行军图上的虔州:“单二哥,林士弘坐拥十三州之地,比沈法兴的地盘更为辽阔。我军兵力有限,就算拿下虔州,又拿什么分兵驻守?” 他剑眉微蹙,语气愈发凝重,“届时若刘子通、杜伏威趁虚而入,我军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你……” 单雄信涨红着脸,喉结剧烈滚动,青筋在脖颈处突突跳动。他刚要开口反驳,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晌,他冲着一旁默不作声的徐世绩喊道:“懋功!你来与叔宝争辩,跟他说明为何要先征伐林士弘。”
徐世绩神色为难地轻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对着众人拱手一礼后说道:“叔宝兄所言,确实切中要害。只是依我之见,向东攻打林士弘仍是上策。” 他走到行军图前,指尖划过虔州一带,“林士弘虽辖地广阔,但各地豪族貌合神离,政令难通。若我军趁虚而入,必能速战速决,避免陷入与沈法兴的持久战。”
秦琼微微一怔,垂眸陷入沉思。就在殿内众人僵持不下时,韩世谔缓缓起身,沉声道:“诸位所言都有道理,但依我之见,或许还有第三条路。”
他上前两步,指尖重重落在地图西北方位:“据探子所报,硖州刚遭兵祸,城防空虚,只需一两百轻骑突袭,再以舟师截断大江要道,徐徐而上,不出旬月……”
“不可,万万不可!” 话还未说完,徐世绩已猛然抬手打断,神色凝重,目光紧紧盯着地图上的硖州位置,语气急促地说道:“硖州虽兵力薄弱,但其乃是李唐势力范围。我等若贸然派轻骑突袭,定会将我等势力暴露于人前,倘若信州举兵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