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王家正堂,迎面便是一幅水墨山水屏风,古松苍劲、云雾缭绕,与两侧鎏金云纹烛台相映成趣。檐角漏下的秋阳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光影。熏炉中沉香袅袅升腾,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将整间屋子衬得雅致又不失贵气。
两人相请落座,王荣轩不等管事上前伺候,便亲自执起鎏金茶壶。沸水注入青瓷盏,声响中,升腾的茶香裹着热气弥漫开来。
林康微微一怔,神情有些意外,连忙欠身道:“王郎君,使不得!怎敢劳你亲自动手?”
王荣轩手腕微转,稳稳将茶盏推到林康面前,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疑惑:“林管事这话说得生分了!好茶须得配贵客,旁人斟的哪有滋味?” 指尖摩挲着茶托上的缠枝纹,他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再说了,有些话,总要亲手递杯热茶,才说得恳切不是?”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地叮当作响,几片枯叶扑簌簌落在青石阶上。
林康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抬眼时笑意里多了几分了然:“王郎君但说无妨。凭你与我家主的交情,若有难处,自当尽力相助,何须这般客气?” 盏中茶汤晃动,倒映着他眉间沉稳神色,倒比茶香更令人心安。
王荣轩略显踌躇,喉结动了动,才将茶盏搁下,鎏金盏底磕在紫檀木桌面上发出轻响。犹豫片刻,他方才说道:“实不相瞒,此番邀请康管事前来,乃是想请康管事通融,允我支取一部分银钱,近来花销实在太大……”
林康闻言,悬着的心悄然落回原处,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他抬眼轻笑,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王郎君,这点小事何须这般郑重?若只是银钱周转,让府上管事去林家商铺支取便是。又是下帖又是亲迎,倒叫我平白慌了神。”
王荣轩苦笑着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若只是小笔银钱周转,王家怎会惊动林管事?此番所需,怕是要让您犯难了。”
林康闻言,微微挑眉,目光落在对方紧绷的下颌线:“噢?那不知王郎君欲要支取多少银钱?”
王荣轩伸手张开五指,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僵持片刻后缓缓蜷回两根。他喉结滚动,犹豫着如何开口说要支取三千两白银,话到嘴边还未说出。
林康目光扫过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未等对方出声,便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三万两?倒也不是拿不出来,这点银钱周转,我做得了主。” 他抬眼望向王荣轩惊愕的神情,语气依旧从容,“不知要现银,还是铜钱?”
王荣轩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林康复又开口,声音沉稳如常:“若要铜钱,商铺需半日筹措,若是白银,即刻便能支用。”
话音顿住,他抬眼望向对方怔愣的神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这笔银钱,便算在年终分成里扣除,也不算郎君利钱了,不知意下如何?”
王荣轩渐渐回过神,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康管事,您方才说的可是三万两?我原想是.......”
“王郎君莫不是想支取三十万两?”林康闻言,眉头瞬间微蹙,抬眼直视对方,神色为难,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凝重,“这个数目实在太大,真有些为难我了,说不得得上报主家商议决议才行。”
“不不,不是三十万两,那也太多了!” 王荣轩猛地站起身,袖摆扫得茶盏轻晃,茶汤泼出些许。他连连摆手,额角沁出薄汗,声音发颤地辩解道:“就三万两白银便可!便依康管事所说,从年终分成里扣除!”
林康微微颔首,紧绷的神色逐渐松弛,抬手轻揉眉心,喟然长叹:“实不相瞒,近来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商铺营生大受影响。若非如此,三十万两虽说不是小数目,倒也能周转。”
王荣轩喉头微动,下意识地咂了咂舌,暗暗心惊。此次他进长安城,王家几乎掏空了能动用的现银,才勉强凑出这三万两,却不想在林家管事眼中,这点银钱竟然不算什么,林家商铺的经营手段和能力,远超他的想象。
林康见他垂首沉思,复又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碧色茶汤滚过舌尖,带着林家今春新茶特有的清苦,这本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珍品。可对日日饮此茶的他而言,早如寻常井水般寡淡无味,唯有暗自压下心底的腻烦,丝毫没有流露于表面。
王荣轩喉间发紧,强压下心头震动,赔笑着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康管事,实不相瞒,平日里我鲜少过问生意上的细账。方才听您提及商铺经况,倒叫我好奇起来,不知商铺每月盈利几何?”
林康闻言,指尖叩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似在斟酌言辞。片刻后,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缓缓道:“以我们两家的合股经营而言,这也并非什么隐秘。那煤炭营生,秉持薄利营销,加上如今天也渐冷,每月盈利能有一两万两,一年到头也只有四五个月营生尚可。”
“而那琉璃营生,因其造型独特,倒也不缺追捧,每月盈余过十万两也是有的。” 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茶盏,鎏金盏沿折射出细碎的光,“只是近来时局动荡,官家富户都有些担忧,这琉璃售卖有些阻碍,不然盈利还能再添三成。”
说完,他抬眼望向王荣轩骤然瞪大的双眼,笑意更浓,“王郎君若感兴趣,闲暇之余可翻阅账本,也算助你日后周转时心中有数。”
王荣轩端起茶盏,将唇埋入氤氲热气中,试图掩盖眼底翻涌的震惊。他过往鲜少细究账册,煤炭营生是王家联合卢、李两家,为笼络民心才与林家合股。琉璃营生也不过是林、王、卢三家协作的买卖。
此刻想来,这些在长安竟都成了炙手可热的行当。更莫论林家还有与李家合营的棉布、香水商铺,以及林家独家运作的酒水、茶叶以及马车商铺,林家背后的运筹帷幄,远比他想象中更为深不可测。
想到这,王荣轩不由指尖发颤,茶盏内的茶汤跟着泛起细密涟漪。他强作镇定地将茶盏放回案几,盏托磕在紫檀木上发出轻响,却惊得他肩膀微缩。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合股生意,此刻才惊觉自己像是站在深潭边的稚童,连林家真正的水势都未曾窥见分毫。
喉结艰难滚动两下,他抬眼望向神色自若的林康,突然意识到,林家不仅有强势的林福大管事,林康管事手段也颇为伶俐。
王荣轩轻咳一声,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目光探究地望向林康:“康管事,不知元正兄如今在上洛,可还安好,何时能与他在长安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