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宣阳坊,朱门广厦鳞次栉比,向来是达官贵人青睐的栖居之所。坊内曲径通幽,雕梁画栋间丝竹雅乐常飘,车马轿辇络绎不绝,权贵们宴饮酬酢的谈笑声,与坊外市井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宣阳坊内多是飞檐画栋的巍峨宅邸,相较之下,巷陌深处一座灰瓦白墙的宅子显得格外低调。它没有鎏金铜钉的气派门扉,门前也不见昂首石狮,仅以两扇原木色木门虚掩,檐角垂着几串风动铜铃,若非特意寻觅,很容易被往来的朱轮华毂掩盖踪迹。
这座看似寻常的府邸,便是王家二郎王荣轩在长安的落脚处。灰墙黛瓦虽无煊赫气象,门楣上方悬着的沉香木匾额,却暗显几分雅致,匾额未题府名,仅镌刻着 “静庐” 二字。
王荣轩指尖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名录,突然将册子重重拍在檀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他捏着眉心深叹一声,抬眼望向垂手而立的管事:“不过旬月,从家中带来的三万两银子,竟悄无声息就见底了?”
管事神色灰白,喉结不住滚动,颤声禀道:“郎君,账上只剩百来贯铜钱了。” 他偷觑着王荣轩骤然阴沉的脸色,声音愈发发虚,“倘若照此前每日应酬送礼的开销,怕是撑不过两三日。郎君,要是能暂歇人情往来,或许……”
“万万不可!此番来长安,本就是为疏通关系、结交人脉,怎能因银钱短缺半途而废?” 王荣轩断然摇头,指尖重重叩击着檀木桌案,沉吟片刻后沉声道:“你即刻修书回府,向父亲说明缘由,需再支取些银钱应急,书信务必加急送去。”
管事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望着王荣轩紧绷的下颌线,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最终只垂首应了声,眼底却藏着欲言又止的忧虑。
王荣轩指尖仍在名录上缓缓滑动,头也不抬地开口:“我知道你觉得银子花得冤枉。” 他突然将名录重重合上,抬眼时目光沉沉,“但你细想,王家不过是地方望族,比不得主家的世家显赫,根基浅薄。若不趁早结交权贵、打点人情,单凭这点家底,如何能在长安站稳脚跟?”
管事攥紧衣角,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郎君!主家在长安根深叶茂,名录上这些贵人本就与主家往来密切,若能请主家出面引荐……”
“够了!” 王荣轩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若事事仰仗主家,王家何时才能真正立起来?此番银钱虽花得狠,却能将这些人脉攥在自己手里。日后主家靠不住了,我们王家难道要跟着落败潦倒?”
管事浑身一颤,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嗫嚅道:“郎君明鉴,小人一时糊涂。只是…… 只是老家那边银钱调拨也需时日,若这几日没了周转,前日约好的李侍郎寿宴,怕是连份拿得出手的贺礼都备不齐……”
他偷瞄着王荣轩阴沉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说,“小人斗胆提议,能否去东坊王家名下的商铺支取些银钱周转?”
王荣轩握着名录的指节骤然发白,案头烛火摇晃,在他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崔、卢两家交割的商铺都在西坊,账簿往来尚未厘清,眼下根本腾不出银钱。
而管事提到的东坊商铺,十有八九都与林家合股经营,每笔银钱支取都要两家盖章画押。一旦林家得知是为王家独立疏通人脉,不知会不会以不合章程为由横生枝节,甚至借机拿捏王家。况且,他对林家管事仍心有余悸。
但此刻库房见底,再不筹钱就要误了明日的应酬。王荣轩紧攥着桌角,指节泛出青白,许久才艰涩开口:“去…… 去给林康管事送份帖子,就说我备了新茶,想请他过府一叙。”
管事闻言,垂首领命,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暗暗松了口气。告退前,却瞥见王荣轩摩挲茶盏的指尖微微发颤......
林家在长安城东西两坊广设商铺,所售货物新奇实惠,主顾络绎不绝,营生做得风生水起。这其中,四管事林康功不可没。他为人处世八面玲珑,行事妥帖,与周遭商铺往来密切,将各方关系打点得恰到好处,在坊市中颇有名气。
再加上林家商铺配有孔武有力的护卫队,平日里巡守森严。这些护卫个个身强体壮、武艺不俗,往店铺门前一站,不怒自威,轻易震慑住企图浑水摸鱼的宵小之辈,保得商铺平安无虞。说来也怪,这些护卫非但没让宾客却步,反而让登门之人更觉安心,往来愈发频繁。
深秋正午,铅云低垂如墨,寒风裹挟着碎叶掠过长安街巷。青石板路上铺满枯黄槐叶,行人裹紧夹袄匆匆而过,衣袂被风掀起又重重压下。
挂着林家徽记的四轮马车缓缓驶过,乌木车身简约大气,仅在车辕处低调地刻着云纹。即便如此,这辆平稳气派的马车还是引得路人频频侧目。毕竟在长安城里,四轮马车虽渐流行,但能像林家这般把马车做得精致又不失格调的,着实不多。
王家朱漆大门洞开,王荣轩身着新裁的织锦襕衫疾步而出,远远便躬身赔笑。马车铜铃轻响,林康听见动静,不等车夫搀扶,已利落地掀帘下车,玄色锦袍下摆扫过车辕,沉稳迈出的步伐带起一阵裹挟着松烟墨香的风。
林康足尖刚点地,便拱手躬身行礼,眼角笑意沁入眉梢:“王郎君这般盛情,又是下帖邀约,又是亲迎门前,倒叫在下折煞了。”
王荣轩忙伸手虚扶,脸上笑意堆得愈发恭谨:“林管事说哪里话!早该请您来府上一叙,只是琐事缠身才耽搁至今。”
眼见林康言语谦逊、礼数周全,王荣轩悬着的心悄然落地,脸上笑意更盛:“前几日得了两罐新茶,想着独饮无趣,特地留着等您来品鉴!”
他抬手虚引,侧身让出青石甬道,鞋底碾过落叶的沙沙声混着寒暄,一同消散在朱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