璜大奶奶的马车碾过宁国府门前的青石路,那声响,活像她心腔里憋着的一团火在骨头缝里乱撞。
金荣那点委屈,连同她姑母那点不甘心,此刻全在肺腑间烧灼,烫得她坐立难安。凭什么?金荣身上流的,难道不是贾家的血脉?竟要对着秦钟那小子磕头?她今日定要寻尤氏,寻那秦可卿,撕开这层偏袒的皮!
车帘猛地一掀,璜大奶奶几乎是撞下车的。她一路穿廊过院,脚下生风,衣角带起的微尘里都裹着火星子。待到尤氏正房那扇雕花门扉前,她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怒焰,抬手叩门。
门开处,暖香扑面。尤氏正闲坐窗下,手执一把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几案上,一只小巧的紫铜手炉氤氲着暖意。她抬眼,见是璜大奶奶,唇角便弯起一点温和的弧度:“哟,稀客。快进来暖暖身子,外头风硬着呢。”
璜大奶奶被这暖香软语一迎,那股子横冲直撞的戾气,倒像是撞上了一团无形的棉絮,一时竟滞了滞。她依言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热茶,指尖的冰凉被杯壁暖热。几句家常寒暄,在她舌尖滚过,终究按捺不住,话锋陡转,如淬了冰的刀锋递出:“今儿怎么不见蓉大奶奶?可是身子不爽利?”——这“蓉大奶奶”三字,便是她预备点燃战火的引信。
尤氏手中银剪微微一顿,目光并未离开那盆水仙,只轻轻“嗯”了一声,叹息却悠悠地沉了下去:“可不是么。这孩子,这一向身子骨是越发不济事了。” 她放下银剪,指尖怜惜地拂过一朵素白的花瓣,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忧虑,“懒怠动弹,懒得说话,连眼神儿都倦得很。最愁人的,是那月事……竟有两个多月没个准信儿了。”
璜大奶奶端着茶杯的手,无端地紧了一紧。只听尤氏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字字清晰,在这暖阁里稳稳铺开:“你说,这样的好媳妇,模样性情,哪一样不是顶尖儿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府里上上下下,从老太太起,哪个长辈不疼她?我早说了,那些晨昏定省的虚礼,一概免了,只叫她好生将养着。想吃什么,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连蓉儿都狠狠嘱咐过,不许有一星半点儿去惹她烦心。” 这话语温存,却分明是在璜大奶奶心头画下一条无形的线——此乃宁府心尖子上的人,动不得。
璜大奶奶只觉得喉咙发紧,方才一路积攒的质问,此刻竟像被那暖炉烘得发软的蜜糖,黏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尤氏却已顺着那话头,如春溪流淌般,自然而然地续了下去:“偏生今早,秦钟那孩子过来瞧他姐姐……” 她微微蹙起眉,露出几分真切的埋怨,“你说这孩子,也是不懂事!他姐姐正病得七荤八素,再小的事也不该拿来搅扰,更何况是学堂里那起子糟心事?”
“糟心事”三字一出,璜大奶奶心头咯噔一声,预感到那银剪的寒光,终于要落下来了。
“说是学堂里一个附学的,” 尤氏的语气陡然沉静下来,像结了薄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璜大奶奶骤然收缩的瞳孔,“叫什么金荣的?仗着不知哪门子亲戚的势,欺负了秦钟不说,嘴里还不干不净,嚼蛆喷粪!”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投入璜大奶奶的心湖,激起一片惶恐的涟漪。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抖,杯盖与杯沿碰出细微的磕碰声。
“唉!”尤氏又是一声长叹,忧心忡忡,“可卿那性子,你是知道的。听了这话,又气又急!气的是有人这般作践她兄弟,忧的是兄弟不安心念书,反倒惹是生非!早饭……一口都没咽下去!我这边厢好容易劝解住秦钟,那边厢又得温言软语宽慰可卿,眼瞧着她勉强喝了半盏燕窝汤,才得空过来喘口气。这会儿心里还乱麻似的!” 她抬眼,目光带着一种被烦扰的疲惫,直直投向璜大奶奶,“妹妹,你素来消息灵通,可知晓哪里有什么真正靠得住的好大夫么?这病,这气……可拖不得啊!”
最后这一问,如同定身法咒。璜大奶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尤氏看似在求医问药,字字句句却分明是控诉:你璜大奶奶家的好侄儿,惹是生非,欺辱秦钟,气病了我们家心肝宝贝的蓉大奶奶!如今病人添病,阖府不宁,全是你们金家惹的祸!你们还有脸来兴师问罪?
璜大奶奶来时鼓胀如帆的怒气,此刻被这温言软语织成的针,扎得千疮百孔,一丝不剩地泄尽了。她甚至不敢再去看尤氏那双看似忧心忡忡、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慌忙垂下眼,声音干涩发紧:“这……这真没听说有什么神医圣手。姐姐莫急,蓉大奶奶这情形……保不齐是……是有了喜信儿呢?可不敢胡乱用药,安心静养才是正经。”
她强撑着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宽心话,只觉得这暖阁里的暖香闷得人透不过气,片刻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告辞。尤氏也不强留,只温言叮嘱路上小心。
璜大奶奶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宁国府。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断那府邸的暖香与威压,她才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锦垫上,背心一片冰凉,全是冷汗。来时那汹汹的气势,如今只剩下一捧灰烬,被那穿堂风一吹,散得无影无踪。
尤氏送走客人,踱回窗边。那盆水仙依旧亭亭玉立,素净的花瓣在冬日暖阳下近乎透明。她重新拾起那把银剪,冰凉的触感熨帖着指尖。目光落在一条过于旁逸的细茎上,手起剪落,“咔嗒”一声轻响,那截多余的绿茎便悄无声息地跌落在紫檀几案上,滚了两滚,落进尘埃里。
门轴轻响,贾珍带着一身寒气进来,随口问道:“璜大妹妹来做什么?看她走时脸色倒还平和。”
尤氏正专注地修剪着另一片水仙叶子,闻言头也未抬,声音像拂过花瓣的风,轻描淡写:“没什么要紧事。刚来时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说了会儿话,提起媳妇的病,她倒替我们忧心起来,气色也就缓了。我留她饭,她听说媳妇病着,自己也不好意思多坐,略说了几句家常,也就走了,没提什么。”
贾珍“哦”了一声,不再追问,自去更衣。暖阁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银剪偶尔发出的轻微“咔嗒”声,利落,精准,不留痕迹。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尤氏垂眸凝视着手中银剪的冷光——多少翻腾的浪头,未必需要雷霆手段去劈开。
温言软语,亦可化为绕指柔丝,悄然缚住那冲撞而来的莽撞,令其寸步难行。
她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锋芒毕露如凤姐,人人可见其威;可这世上真正厉害的手段,往往如春水无痕,无声无息间,已将万钧之力化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