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北君离开静心斋后,踏着暮色向城外走去。雪已停了,但寒意更甚,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他的脚步很稳,却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仿佛每一步都在与过往告别。
城郊的官道上,一辆玄色马车静静停驻。车前悬挂的青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辕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正是齐国使臣的标志。车旁立着两个身着劲装的侍卫,见温北君走来,立即单膝跪地行礼。
车帘微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其掀起。凌基端坐车内,一袭墨蓝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他望着风雪中走来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殿下。\"凌基的声音温润如玉,\"雪天路滑,请上车一叙。\"
温北君在车前驻足,目光扫过车辕上那方小小的青铜印——那是齐国的国玺印记。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懿亲王好大的阵仗。\"
凌基不以为意,反而亲自下车相迎:\"殿下说笑了。天寒地冻,还请上车暖暖身子。\"说着递过一个鎏金手炉,\"这是用兰陵香炭煨着的,不呛人。\"
温北君接过手炉,指尖触及之处温热适中。这细节让他微微一怔——兰陵香炭是碧水生前最爱的,燃烧时有淡淡的梅香。他抬眼看向凌基,对方却已转身登车,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马车内部陈设雅致,四壁挂着素色锦缎,正中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摆着棋盘。温北君注意到棋盘上的残局正是当年他与凌基在兰亭未下完的那一局。
\"殿下可还记得这局棋?\"凌基执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轻轻转动,\"三年前在兰亭,殿下执白,下到第一百七十三手时突然离席。\"
温北君在软垫上坐下,指尖抚过棋盘上的纹路:\"记得。那日瑾潼发热,府上来人急报。\"他说得很平静,但指节却微微发白。
凌基将黑子放回原处:\"今日这局棋,不知殿下可愿与在下续完?\"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沉闷而规律。温北君望向窗外,雅安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他收回目光,执起一枚白子:\"请。\"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悦耳。凌基落子极快,温北君却每步都深思熟虑。车内的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声响,与落子声交织在一起。
\"听闻元南已经剃度?\"温北君突然开口,手中的白子悬在半空。
凌基执棋的手顿了顿:\"殿下消息灵通。不错,元南如今在五台山清凉寺,法号'了尘'。\"他落下一子,\"上月我亲自去见过,确实已经放下尘缘。\"
温北君的白子轻轻落下:\"如此甚好。\"这一子正好截断了黑棋的大龙。
凌基看着棋盘,忽然笑了:\"殿下这一手,倒是与当年在兰亭时如出一辙。\"他取过茶壶,斟了两杯,\"这是用雪水煮的君山银针,殿下尝尝。\"
茶香氤氲中,温北君注意到凌基袖口露出的那道疤痕——那是三年前的战场上留下的伤疤。当时鲜血浸透了对方月白色的衣袖,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温北君不禁笑了笑,如果当时在战场上将凌基当场格杀就好了。
\"此去临淄,路途遥远。\"凌基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殿下若是倦了,后面备有软榻。\"
温北君摇头:\"不必。\"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这局棋,今日定要下完。\"
马车转过一个山坳,夕阳的余晖突然透过车窗洒进来,将棋盘照得半明半暗。温北君的白子在光线下晶莹剔透,而凌基的黑子则隐在阴影中,如同两人此刻的心境。
\"驾——\"车夫一声轻喝,马车突然加速。温北君身形微晃,袖中掉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凌基俯身拾起,发现是几块已经碎了的红豆酥。
\"这是......\"凌基的话没说完,因为他看到温北君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瑾潼做的。\"温北君接过油纸包,小心地拢好,\"她做的...和她娘亲做的一样好。\"
凌基沉默片刻,忽然从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给小郡主的礼物。\"盒中是一对羊脂玉雕的铃铛,\"听闻小郡主喜欢听铃音,这对铃铛声音特别清脆。\"
温北君没有接,只是淡淡道:\"懿亲王有心了。\"
夜色渐深,马车内点起了灯。凌基从棋罐中取出一把棋子,在灯下细细把玩:\"殿下可知这云子的来历?\"
温北君抬眸。
\"这是用陈印弦当年在你们魏国收集的雨花石所制。\"凌基的声音很轻,\"听说...这样的棋子,下棋时能听见雨声。\"
温北君手中的白子突然坠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说:\"该你落子了。\"
马车外,北风呼啸。车内的炭火渐渐微弱,但棋盘上的厮杀却越发激烈。当最后一子落下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
\"殿下赢了。\"凌基将手中剩余的黑子放回棋罐,\"这一局,我等了三年。\"
温北君望向窗外,晨光中的山峦起伏如黛。他忽然问道:\"临淄的梅花,开得可好?\"
凌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个时节,正是梅香最盛的时候。\"顿了顿,\"尤其是兰陵别苑的那几株绿萼,今年开得极好。\"
温北君闭上眼睛,仿佛已经闻到了那清冷的梅香。马车继续向前,载着他驶向不可知的未来。而在他袖中,那包碎了的红豆酥依然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像是远方女儿无声的牵挂。
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温北君靠在车壁上,忽然问道:\"懿亲王可知,我为何答应这十年之约?\"
凌基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起:\"殿下高义,为魏国百姓谋太平。\"
温北君轻笑一声:\"你我皆知,这不过是场面话。\"他望向窗外飞逝的景色,\"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只有瑾潼。十年光阴,足够她长大成人了。\"
凌基的动作顿了顿:\"殿下放心,齐国必会遵守约定。\"
\"但愿如此。\"温北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有一日齐国背约,即便我身在地府,也会化作厉鬼索命。\"
马车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凌基忽然从暗格中取出一壶酒:\"这是兰陵美酒,殿下可愿共饮一杯?\"
温北君接过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好。\"
两人对饮无言。马车穿过重重山峦,向着齐国边境疾驰而去。温北君望着窗外渐变的景色,知道此去便是永别。但他眼中并无惧色,只有一片平静,如同深潭止水。
当马车驶过界碑时,温北君忽然开口:\"懿亲王,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凌基放下酒杯:\"殿下请讲。\"
\"若有一日...\"温北君的声音很轻,\"瑾潼问起她的父亲,请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懦夫,不值得她挂念。\"
凌基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了然:\"殿下何苦如此...\"
\"就这样吧。\"温北君打断他的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局棋,到此为止。\"
马车继续向前,载着这位曾经的虞王驶向生命的终点。而在遥远的魏国,九岁的瑾潼站在庭院中,望着那棵枇杷树,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