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森林深处,圣泉池畔的白玉小筑静谧无声。
室内幽暗,唯有雕花窗棂漏下的几束月华,如银纱铺在冰冷的白玉地面。
空气里弥漫着清苦药香和西国特有的、沉淀了千年岁月的冷冽灵气。
桔梗躺在矮榻上,身下是雪白柔韧的灵狐皮毛织就的厚毯。
几个时辰前,西国最精于此道的药妖已竭尽全力。
断裂的肋骨在强大的生机催动下愈合,内腑创伤被温养灵药抚平,失血的苍白被生生不息的生命灵气一点点驱散。
桔梗致命的伤已然好转。
可那紧闭的眼睫之下,眼珠却在极不安稳地转动着。
细密的冷汗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沿着冰凉的侧滑落,没入鬓角鸦黑的发丝。
那排灰色的长睫毛不断颤动,仿佛陷入无法醒来的噩梦。
榻旁不远。
杀生丸静立如亘古冰雕。
他未着惯常的厚重铠甲,仅是一身利落的素白单衣,更衬得身形颀长冷峻。
深沉的眼眸沉在阴影里,如同寒渊底部灼熔的黄金,牢牢锁着榻上之人。
整个治疗过程,他寸步未离。
强大的妖压收敛至无形,却如同无形的壁垒笼罩着整间静室,隔绝着外界所有细微的声响与窥探。
连空气的流动,在他气息的掌控下,都变得粘稠迟滞。
唯一的声音,是桔梗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短促而破碎的呻吟。
一声细微到极点的气音溢出她的唇缝。
下一秒,杀生丸的身影已无声出现在矮榻边缘。
他俯身,未发一言。
冰冷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精准地覆盖上她置于身侧、因为梦魇而本能攥紧的手指。
触碰的瞬间——
“不——!”
一声近乎呜咽的短促惊叫从桔梗喉咙深处迸出!
那双紧闭的眼帘如同被灼烫般猛地掀开!
灰紫色的瞳孔在短暂的失焦后,瞬间被一种纯粹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惊悸所填满!
她看到了悬在头顶上方的脸!
那张脸在阴影中轮廓分明,完美得不似凡人。
他的眼睛如同深渊中燃烧的寒星,强大、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理解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一同洞穿!
陌生的气息!
极致的压迫感!
如同冰冷的海水猝然将她淹没!
“不——!”身体在意识完全清醒前便做出了最本能的抗拒!
纤细的手腕爆发出远非孱弱伤者能有的惊人力道,狠狠甩开那只覆盖在指背上的、冰冷得如同寒玉的手!
同时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弹簧弹出,猛地向后剧烈一缩!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矮榻边缘玉壁!
单薄的素色寝衣下,刚刚愈合的骨骼与肌肉传来清晰又迟来的尖锐闷痛!
“……呜……” 痛楚让她蜷缩起来,灰紫色的瞳孔紧缩,死死盯着榻前那个陌生到让她恐惧的存在。
身体每一寸都在发出警告:陌生!每一处都是陌生的!
她不喜欢这里!
她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喘息,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排斥和惊惧。
记忆是空的,但身体得那被强行侵入、被当作所有物般掌控的感觉!
这感觉,如同烙印,与眼前这双冰冷的金眸重合!
杀生丸伸出的手还悬停在半空。
指尖残留着她皮肤滑离时那一下激烈挣动的震颤感。
被甩开了。
被抗拒了。
他垂下手,眼眸深处,那片沉寂万年的冰湖之下,一股极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
如同被无形的冰凌刺穿了厚厚的冰层,猝然爆发开来。
空气骤然凝固。
静室内的空间仿佛被无形的手骤然压缩,连带着那几缕穿窗而入的月华都凝滞不动,沉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份令人崩溃的死寂几乎要碾碎一切时——
“娘亲——!”
一个清亮、带着极端焦躁的童音,如同滚烫的刀锋般撕裂了厚重的结界,猛地刺入这片压抑的空间!
砰!!!
两扇厚重的雕花玉门被一股蛮力轰然撞开!
一道小小的、却爆发出惊人妖气的银色身影,裹挟着一股炽烈燃烧的怒火狂流,如同发怒的银龙幼崽,猛冲进来!
速度之快,在视线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小家伙带着决堤般的焦虑和委屈,直扑矮榻!
是月见!
他银色的短发因为高速奔跑而狂乱飞舞,精致如瓷的脸上那双继承了父亲的熔金妖瞳此刻燃着熊熊火焰,里面盛满了孩童特有的无措、滔天怒火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
他甚至没看一眼杵在榻边的杀生丸,整个小小的身体炮弹般撞向桔梗的方向!
“娘亲你怎……”
月见急切质问的话语戛然而止!
在跨越最后几步距离,他终于看清榻上情形的瞬间——猛地凝固了!
是娘亲!
他那阔别五十年、只在父亲冰冷描述中存在的母亲!
此刻正以一种极度警戒、脆弱又惊惧的姿态蜷缩在冰冷的玉壁角落!
素衣下纤弱的身体紧绷,灰紫色的瞳孔死死盯着榻前的爹爹,里面翻涌的抗拒和陌生惊惶,如同烙铁般烫进月见眼底!
爹爹……对她做了什么?
汹涌的孩童怒火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被欺骗感,爹爹明明说过会带着娘亲平安归来的。
可是,娘亲怎么变成了这样?
怒火瞬间冲垮了月见那点可怜的理智!
“把娘亲还给我——!!” 月见根本来不及思考!
积蓄了五十年的委屈、不安、对从未谋面娘亲的渴望、以及眼前这幕刺眼景象带来的冲击,如同被点燃的火油库,轰然爆炸!
他手中正紧紧攥着刚从侍从那里劈手夺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盛药的玉碗滚烫,却被他的妖力本能地隔绝着。
此刻,这份滚烫成了他宣泄狂暴情绪最直接的武器!
孩子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借着猛冲的余势,高高跃起!
那双怒瞳燃着失控的火焰,死死瞪着他眼中“伤害”了娘亲亲的源头!
“滚开——!!!”
伴随着他稚嫩却尖啸的怒吼,手中那碗还蒸腾着浓烈苦香的滚烫药汁,连汤带碗被他灌注了全部怒火和蛮力,朝着静立榻边的杀生丸——狠狠砸了过去!
玉碗破空!
乌黑粘稠的药浆如同一道复仇的墨色闪电,泼洒着高温蒸腾的灼热气流,带着孩童最纯粹的恨意和误解,撕裂凝固的空气!
目标——直取父亲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
谁也没有料到!
谁也无法阻止!
就在那滚烫的药汁离杀生丸的脸颊仅剩一寸之距,灼热的气流几乎撩动他额前银发的刹那——
滚烫的药汁被尽数挡了回来。
矮榻角落,蜷缩的桔梗灰紫色瞳孔骤然缩至针尖!
她的身体比意识快了一万倍!
那被身体记住的、守护的本能——那份被奈落重塑了五十年依旧未曾磨灭、曾经也属于一个母亲的本能——轰然爆发!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痛呼!
桔梗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弹起!完全不顾肋骨刚刚愈合的剧痛,挡在了那道砸来的滚烫药汁之前!
她伸出的手臂,苍白纤弱,却稳稳地——也毫无遮蔽地——横亘在了月见的身前!
噗嗤——!!!
滚烫粘稠的药汁混杂着碎裂的玉碗残片,尽数狠狠泼洒在她抬起格挡的手臂和小半边脸颊之上!
“嘶——!”
剧烈的灼痛瞬间席卷!
药汁黏腻,滚烫如烙铁!粘在皮肤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白皙柔嫩的手臂瞬间红透,烫起密布的可怖水泡!
几片尖锐的碎玉瓷片划破薄薄的寝衣和皮肤,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血痕!
更惨的是她的右脸颧骨下方!一小片滚烫粘稠的药浆正巧泼在柔嫩的皮肤上,肉眼可见地红肿泛亮起来!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摇晃,本能地向前倾跌!
“娘亲”月见大叫一声。
杀生丸的反应快如闪电!
在桔梗如同扑火飞蛾般挡在月见身前、被药汁泼中的瞬间,他那冰冷凝固的身影终于动了!
手臂疾探!
他一把扶住了桔梗因剧痛而向前踉跄倾倒的身体,手臂强横地揽住她的腰身稳住她!
另一只手的动作更是快得只留下虚影——五指间冰蓝妖芒一闪而逝!
嗤!
一股极细微却精纯凝练的冰息瞬间拂过桔梗被灼伤的手臂和脸颊!
那刚刚冒起的燎泡和刺目的红肿如同被冻结般瞬间抑制、凝固!
炽热的灼痛感被一股深彻骨髓的冰寒所取代!
但这冰息并非治疗,更像是用极致的寒冷强行冻结了伤势恶化的进程!
“呃!”桔梗被这骤然替换的冰寒痛感激得浑身痉挛般一颤!
意识从剧痛的眩晕中被强行冻醒!
她猛地睁开眼!
对上的,是近在咫尺的杀生丸的眼!
那里面有什么?
是惊涛骇浪!
是足以焚毁虚空的震怒!
是难以置信的剧痛!
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却又疯狂翻涌的……极致的荒谬和痛心?!
这复杂的、狂暴的情绪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混乱惊悸的心头!
不……不是针对她。
杀生丸那仿佛燃烧着地狱冰焰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死死钉在还保持着投掷姿态、僵立在地的月见脸上。
月见小小的身影完全僵硬了。
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被药汁烫伤的娘亲,看着娘亲脸上瞬间的惨白和隐忍的痛楚。
又对上爹爹那双仿佛要将他神魂都冻穿、燃烧的熔金眼眸……那眼神里,没有他熟悉的冷漠平静,只有一种令他灵魂都在颤抖的……冰冷到极致的陌生怒意?
手里的……药碗残渣冰冷地粘在掌心。
刚刚汹涌的、不顾一切的怒火,如同被冰水兜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茫然无措的恐惧。
他做了什么?
他想砸爹爹……却烫伤了……娘亲?
他……他……
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陌生的娘亲。
巨大的委屈、恐惧和混乱席卷而来。
“娘……娘亲……”月见的声音带着泣音般的颤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
那是他在梦境里呼唤了无数次的存在,此刻近在眼前,却因他而受伤。
“呃……不……不要过来!”桔梗的身体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向后挣开杀生丸的手臂!
哪怕背后是冰冷的玉壁!
哪怕被烫伤的手臂还在尖锐地抽痛!
不要过来!
这个孩子!
气息同样强大得让她本能恐惧!
那双酷似杀生丸的熔金眼瞳里翻涌的混乱情绪,同样让她感到危险和排斥!
她的惊惧、退缩、那捂着手臂防备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月见面前!
月见的脚步僵在半空中。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金瞳里,火焰熄灭,只剩下被冰水浸透的、彻底的灰暗和受伤。
“娘亲……”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像破碎的羽毛,小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他想靠近的脚步,像被看不见的荆棘缠住,再无法挪动半分。
只是那么呆呆地、绝望地、看着那个眼中只有惊恐和陌生的……娘亲。
静室内只剩下桔梗紊乱压抑的喘息声。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绝望沉默里。
桔梗捂着灼痛的手臂,身体因为剧痛和混乱而微微颤抖。
意识的碎片在惊惧的冲击下混乱碰撞。
“奈……落……”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混乱喘息的名字,无意识地、如同梦呓般,从她因痛苦而紧咬的齿缝间,清晰地、冰冷地滑落出来。
啪嗒。
杀生丸扶在她腰侧稳定她的那只手,指节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棱断裂般的脆响。
他整个人,第一次。
在月见惊愕茫然的目光注视下。
如同被一道无形雷霆贯穿天灵,猛地僵立在原地。
她……只记得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