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圣胡安湾悄然吞没,也遮掩着四艘庞然的大型克拉克大帆船。星光微弱,海风湿润而躁动,带来据点中的厮杀与呼喊,还有一种淡淡的血腥与烟火味。
“上主啊!野蛮人大举入侵了!有大队的人影,正在西边和南边厮杀!影影绰绰,不知道有几百野蛮人!我还听到了火炮的声音,好几十门!”
“蠢货!那不是火炮,那是火绳枪!就是我们平时船上用的那种!”
“火绳枪?我们水手都在船上!那些圣战老兵和神罗佣兵,哪里来的火绳枪?难道是野蛮人?”
“怎么可能!野蛮人怎么会有火绳枪?有火绳枪的,还能叫野蛮人?!”
在湾口的四艘大帆船上,帆布正悄然展开,迎风轻颤,如同惊惧中展开双翼的鸟。卡斯蒂利亚水手们大声咒骂着、忙碌着。他们搬运帆索与水囊,已经收起沉重的铁锚,做好了准备。他们随时都能逃离这里,逃离这场总算是崩塌了的梦魇。
而当水手们紧拉索具,灰白的巨大帆影,就在月光下变幻起伏。远远看去,像是灵幡摇曳,昭示着岛上正在进行的厮杀与死亡。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下船,更不可能去主动支援岸上。这一刻,水手们的脸,被桅杆的影子切割,看上去如同鬼魅。高处的了望手汗水如雨,脸上满是焦急。他一边往岸上的据点看去,一边对下面的询问的水手喊道。
“你好好看看,那是火药箭!我们都没带火药箭,看那些乱飞鸟叫的火箭,肯定是土人射出来,用来点燃据点的!西边大岛上的野蛮人会用火药,自然也能学会火绳枪。别忘了,被土人伏击吃掉的那三艘卡拉维尔帆船上,可是有几十把火绳枪的,还有火炮!”
“该死!狗养的魔鬼野蛮人!这种有重甲,有火绳枪、火炮,悍不畏死的土人,怎么能叫野蛮人?!我看,他们和那些摩尔异教徒也差不了多少,甚至更狂热、更不怕死!”
“你们两个,都别叫唤了!阿尔瓦罗船长说了,赶紧走。这岛上最后的据点,今晚怕是守不住了!”
听到副官桑托斯的命令,一众水手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早就有溜走的心思,也无需去管佣兵和丁壮的死活。可是副司令安东尼奥还没下令,那群精锐的圣战老兵也都生死未知。要是这时候,抛弃掉岛上的司令和老兵离开,后面被王国海军的贵族们追责,会不会让他们这些水手掉脑袋?
“圣母啊!现在就走吗?是不是要再等等?至少等见到安东尼奥司令,带几个人回去...”
“等个屁!谁知道海上会不会有埋伏的土人舰队?要是等天亮了,遇到舰队堵住这湾口,我们就逃不掉了!赶紧走!”
“桑托斯头儿,你总得给我们个准信吧?要是眼下逃了,后面海军责怪我们,要把我们绞死怎么办?阿尔瓦罗船长是王室贵族,背景深,不用担心...可您呢?眼下这命令,也不是船长亲自发的,而是让您给的!您和我们可是一条绳子的!”
副官桑托斯凶狠喝骂,拿出一根短鞭,在空中抽的啪啪作响。但这些老海狗水手们毫不动容,齐刷刷的望了过来。水手长老保罗更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副官桑托斯犹豫数息,咬了咬牙,低声道。
“上主见证!你们都不许乱说...阿尔瓦罗船长提前和哥伦布司令的弟弟,那个巴托洛梅奥通过气!那家伙私下拉拢过船长,给过许诺,另一艘船的贝尔纳多当时也在。两位船长当时只当个笑话,但也没和那会来事的巴托洛梅奥翻脸,笑着敷衍过去...谁知道,岛上的局势变得这么快!这就一下子,变成了最后的退路!”
“所以,船长的意思是,不管岛上的结果了,我们现在就走!尤其不要等安东尼奥副司令。安东尼奥副司令要是战死了,正好能和哥伦布司令谈好,让副司令背上所有的责任!女王一向宽仁,也不会对这英勇牺牲的副司令,对他的子爵家族处罚太多。而既然罪魁祸首没有严处,各舰队的船长又怎么会重责呢?”
“而要是安东尼奥副司令活着逃出来,那船长就再看看。到时候,安东尼奥副司令损失惨重,要把战败的责任,推到哥伦布身上,还得拉拢几位船长呢!所以说,我们现在就逃,逃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这话是我说的,不是船长说的,你们都记住了!”
闻言,周围的水手们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于这些船队“大人物”的卑鄙。但很快,当副官桑托斯再次挥动短鞭,一众水手就飞快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升满风帆!而水手长保罗没去干活,凑在副官桑托斯旁边,有些着急地问道。
“桑托斯头儿!阿尔瓦罗和贝尔纳多船长谈好了,那另两位船长,巴尔塔萨尔与洛雷斯呢?我还有个老弟兄,在洛雷斯船长的船上当水手长...”
“保罗!你这个家伙,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另两位船长,都是副司令的心腹,一起在格兰纳达战场上厮杀过的。尤其是洛雷斯船长,负责火力最强的副司令座舰,也是船队真正的旗舰圣光明号。他可是安东尼奥副司令的铁杆!”
说到这,副官桑托斯眯着眼睛,顿了顿,打量着水手长保罗,暗含威胁的笑道。
“保罗,我知道你和圣光明号水手长走得近。说不定,和洛雷斯船长,也走的近呐!可眼下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安东尼奥副司令自身难保,我们首先要保全自己,才能更好的为女王和王国效力!为了那一点点收买的钱,和毫无边际的许诺,犯不着压上自己的命!毕竟,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弟兄,你说对吗?”
“啊!是,是!我忠诚于阿尔瓦罗船长,洛雷斯船长是谁,我根本不认识!桑托斯头儿,我都听您的!我这就去操舵!”
水手长保罗额头冒汗,飞快的跑去船尾,开始操起缓慢加速的大帆船。而副官桑托斯冷笑一声,空挥了下短鞭,又是一声“啪”!
“轰轰轰轰!”
随着这一声鞭响,据点厮杀呼喊的西边,在隔了一刻钟后,突然又一次响起了震耳连片的“雷霆”!毫无疑问,又是一轮火绳枪的射击!凄厉的惨叫从风中飘来,隐约有西班牙语,还有听不懂的泰诺土语。而更多更洪亮的,则是魔鬼土人们发出的狂热呐喊,什么“维齐洛波”,在不断的重复!
“上主啊!真是土人的火绳枪!他们又一次射击了!这一轮射击,又得击倒多少个圣战老兵?”
副官桑托斯手中一抖,差点把鞭子抖掉到海里。他瞪大眼睛往西边张望,却只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还有似乎忍无可忍,发动冲锋的老兵连队。桑托斯咬了咬牙,怒声骂道。
“该死!怎么好像往林中冲杀去了?这些老兵,怕是回不来了!真是奇怪,野蛮人怎么学会的使用火枪?难道是歹毒狡猾、卑鄙无耻的葡萄牙人?”
“上主啊!要是有葡萄牙人参与,那海上的伏击,恐怕也会有出现的可能!我们要尽快离开了,去和神父的船队、哥伦布司令的船队汇合!至于安东尼奥副司令,那只能看上主的庇佑了!”
“愿上主让你活下来!参与过圣战的副司令阁下!”
副官桑托斯低着头,虔诚的祈祷了两句。而等他抬起头时,仅有的良心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为了生存与未来,不择手段的最优选择!船长阿尔瓦罗全程都躲在船长室里没有露头,明显不想承担万一的风险与责任,也要留下和安东尼奥副司令日后见面的余地。而在副官桑托斯的指挥下,这艘最多能满载近百人的克拉克大帆船,终于扬帆启航!
“上主庇佑!出发!先向北驶出海港,再从深海去往东南!”
“满帆,出发!”
逃走水手们习惯性的祈祷大喊,与岸上愈演愈烈的老兵厮杀,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帆船在夜色中破浪而出,桅杆高耸如塔,船首如锋,切开夜海的波涛!溅起的浪花,在月光下宛如碎银飞舞。侧帆也被升起,整艘船仿佛一只幽灵般的信风猛禽,带着焦灼、疲惫,未竟的殖民目标。它就此从圣胡安岛殖民地的地狱中,悄然远遁!
“上主庇佑!阿尔瓦罗已经逃了!我们也出发!跟上他!”
另一艘克拉克大帆船上,年近五旬的老船长贝尔纳多,出身更低,但比阿尔瓦罗更能承担责任。此刻,他站在船头,嗓音沙哑,凶狠粗鲁的大吼道。
“这些野地的鬼魂盯上了我们!再晚一刻,整个岛都会烧起来!我们走!去往更安全的东南,逃离这片厮杀死亡的魔鬼之地!”
“这是我的命令!一切责任,都有我和你们一起承担!”
“哗!哗!”
船帆猎猎,旗帜飘扬,第二艘克拉克大帆船也就此加速,紧跟着第一艘船逃离。后方的海岸已是一片火光,野蛮人的厮杀,似乎更加激烈,都能听到兵器与盔甲的碰撞。黎明前的海风,将这艘逃离的船,送入了未知的新航程。这航程也许通向惩罚,也许通向延续,但至少不是今日的死亡!至于所有的罪责,自然会有死去的人背负,也包括仁慈宽恕、背负一切的神子!
“?!该死!该死!没有我的命令,竟然有两艘大帆船,就这样直接逃亡了?!”
当副司令安东尼奥,在五十多名神罗佣兵的簇拥下,急急奔跑到港口边,就看到两艘已经启程,头也不回的大帆船。他瞪大了眼睛,只是隐约看了几眼,就勃然大怒的骂道。
“是阿瓦尔罗那个贵族子弟!还有贝尔纳多那个老狼狗!他们竟然敢丢下我,丢下岸上的老兵...”
“快!快上前!去喊其他两艘船!巴尔塔萨尔与洛雷斯,都是我的老弟兄,他们断然不会背叛我!”
副司令安东尼奥又急又怒,奔到港口剩下的两艘船前,对着船上大声呼喊!佣兵队长莱因哈特举着火把,帮着照亮副司令安东尼奥,显出那又是狼狈、又是急切,既有残余的凶狠威严、又暗藏着恐惧的复杂面庞。
“我是舰队司令安东尼奥!快,放下小船,接我们的人上船!”
“让巴尔塔萨尔与洛雷斯,亲自来见我!”
船上的水手们面面相视,赶紧把两位船长喊来。巴尔塔萨尔老练冷峻,是前军团的士兵出身。他站在舵边,手握铁柄佩剑,目光如雕像般,凝视港口与海面的交接处,凝视着没带老兵、反而带着一群佣兵前来的副司令。
“尊敬的安东尼奥阁下!岸上的情形怎么样了?”
“上主啊!古巴野蛮人大举发动了进攻,至少有四五百人,还有半数披着重甲!这处圣胡安岛,实在是守不住了!我们必须立刻撤离,立刻马上撤离!”
“啊?!安东尼奥阁下,那岛上的圣战老兵们怎么办?为什么是这群佣兵,陪着你前来的?”
“...”
安东尼奥默然数息,脸上有阴沉闪过,随即大声喊道。
“岸上的老兵,为了击杀魔鬼,自愿为王国的舰队殿后!而佣兵们负责掩护我撤退...巴尔塔萨尔!情形紧急,先让我们上船!”
“...这?丢下老兵,让佣兵们上船?”
巴尔塔萨尔睁大了眼睛,脸上显出难以理解的不可思议,还有一丝暗藏的怀疑。而莱因哈特紧张的握住了大剑,可对这海上的庞然大物,却是无可奈何。如果没有这位副司令的叫喊,恐怕今晚的夺船,实现的可能性,根本不到一半...
“别说了,巴尔塔萨尔!司令阁下,请上船!上我们的圣光明号!”
洛雷斯同样军团出身,明显更为年轻,也对安东尼奥更加忠诚。局势到了眼下的情形,他立刻做出了偏向副司令的决定!最大的炮舰圣光明号,第一时间卸下了几艘小船。而后,第一批佣兵争先恐后挤到船上,挡住了安东尼奥登船的路,一批批爬上了圣光明号!
看到这样的场景,看着这些贪生怕死的粗鲁佣兵,巴尔塔萨尔皱着眉头,脸上显出不满。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抿了抿嘴,终于也放下了小船,来弥补刚才失礼的问话。
“圣母庇佑!司令阁下,请!还是上我的圣保罗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