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凭旨回京,面圣时得令寻书,彼时上官安便因天子的某些话语而有所猜测,但,身为臣子,他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主动说破就能体现自身聪明才智,弄不好反生事端,故当时他也只是把某些念头摁在心底。
如今上官安擅自回京,天子非但未有降罪于他,今日召见,更是开宗明义向其点破朔方两地的生员问题,若搭配上官安已有的调查,乍看之下,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佐证上官安前次的猜测命中红心、且后续调查也属把事做在前头,然而,上官安的心头大石却仍虚悬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君臣之间,即便君王允许臣子搬凳子搭梯子,臣子也不能真的伸手去够,能走到君王面前的,哪有真的憨蠢之人,能猜中君王想法的也绝不在少数,但人心之复杂,意味着猜中不稀奇,知道了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活下去,才是能耐。
呈给天子的这一箱物件,绝非上官安已知的所有,但他却十分清楚,这是他“应该”做的最后一步——而这个“应该”,正是基于此前天子允许他参与的最大限度而言。
半步不少,一句不多。
果然,当刘衡自己解出“答案”又见上官安未再开口,脸上的笑意竟越发深了,视线也从座下人身上移开,看向远处那个闭合的殿门。手铃一响,吕意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那里。
吕意适才没有被允许为天子打开竹箱,此时被叫来收拾箱子,实则也没看见具体——所有簿册都已合上,书衣又是空白的,伴君多年的他更懂界限在哪里,便只一言不发快速将桌上簿册重新放回箱中并合盖关严,再将箱子小心捧入东次间,再回转时,已清晰听见座上君臣在那讲话,这回丝毫未有避人。
就听天子道:“后天相爷嫁女,嫁的又是你本宗兄弟,你既回来,朕准你凑个热闹再走。”
上官安此番回京,本就不是为的堂弟上官云泽的婚礼,原只想着今日帮忙迎妆已是足够,不想此刻天子竟开了金口,自是拜倒行大礼,呼谢圣恩。
刘衡说着“起来吧”便就转向吕意吩咐道:“明日着人把文书手续提前送去,省得定之回去麻烦。”
上官安,单名“安”,字“定之”。这么多年来,便是君臣独对,他也从未听君王这样称呼过自己,何况是当前情形,听着不觉一瞬恍惚。
一旁垂首听命的吕意也在听到这两个字时眼底一动,却也不忘立刻回应称是。
待将上官安送出门外,回返殿中的吕意便就瞧见天子朝他招手,遂快步去到阶下,躬身道:“请圣上吩咐。”
“刚才陪着去取东西那个说什么了没有?”
“回圣上,侍卫只陪着进了大门,后由管家引至偏厅,说没等多久上官大人就拿了东西出来。”
刘衡听着往椅背一靠,微阖双目道:“前头留下的宫内册,连夜誊抄。”
“老奴这就命人去办。”
刘衡却是重新睁开眼睛,看向吕意,面无表情道:“把人叫这来,照顺序抄。”
吕意垂首答道:“是,老奴立刻召集人来。”
“还有,”
被这一声叫住的吕意却没立刻听到接下去的话,偷偷瞄了上座一眼,才发现天子已是重新坐直身子,只这一回却是两臂伸展,撑在桌沿,低下头去,半天没见说话,等到开口,声音还有点闷,说的是:
“来的人,要好好挑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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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上官安乘坐宫中车马回到家时,已近黄昏。
虽得天子特许多留两日,但明早要去祖母那边参与祭祖告庙,遂一进家门也未耽搁,先就前往书房,没等走到,已见夫人白文茵牵着七岁的儿子上官泰迎面走来。
昨日傍晚到家时,上官安是连饭桌都没坐稳就被召进宫去,今日忙一大圈,眼见天色又暗了下来,自然也还不曾好好跟儿子说话,故此时见儿子乖巧地向自己行礼问好,却也抬手去摸了摸那小脑瓜,正待说话,就见白文茵已主动把儿子的手塞给他,还一边对着儿子吩咐道:
“爹爹忙了一天,快些牵了爹爹,咱们一同吃饭去。”
上官泰虽才七岁,也已一副小大人模样,听得母亲说了,便仰头来看自己父亲,嘴上道:“爹爹辛劳,吃了饭早些歇息才是。”
上官安外地赴任也有半年,两次回返在家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四天,此刻见儿子这样说,却也直接笑出声来,遂弯腰把孩子抱起,同先行半步的白文茵一道朝前走去。
不多时,落座厅中的一家三口,周围已有丫鬟布菜添汤,虽饭时不语,气氛却也温馨。
与此同时,另一处地方却是完全放开的熙攘热闹,满屋女眷不仅个个笑容满面,更是不时有爽朗笑声四散飘出——
正是上官府里,来为上官云泽和林莹这对新婚夫妇铺房的一众女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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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午后林府将嫁妆送达,上官家这边便先将所有嫁妆集中摆放,而所在的地方,正是新婚夫妇以后自住的那个院落的开阔前庭。
当天光还亮,女方的铺房队伍便也抵达。
身为当家老爷,上官杰自是先与母亲万老夫人一道,陪同女方女眷来至新人院落,由林伯从旁念诵礼单,两方再次阅检女方嫁妆以确认无误,此后上官杰便陪着母亲退场,由两方女眷一道正式开始铺房仪式。
所谓铺房,需得全员女眷,就连搬抬也只能是婆子们来,且两方主导的那位,也得是“身康体健、夫妻恩爱、儿女齐全”的吉祥人。
上官家是由上官杰的大嫂、新郎官上官云泽的大伯母担纲此任,而女方林府那边,则是由新娘子林莹的大嫂负责,且林莹自己的贴身丫鬟小依也随行前来,只不过她这一趟只做一件事,便是当新房中的床褥铺盖摆放完成后,负责将自家小姐常用的那柄木梳放到新人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