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认真的,他敢在此刻提出来,自是有十分的把握将我留下。
失算,这回老宅进的容易,出去却难了,若不能说通二叔,就只能靠闷油瓶和胖子扮一回绿林响马,把我抢出去,必定会闹将起来,一则不太好看,奶奶在家呢,刚拿了她老人家一堆价值连城的镯子,二则二叔也不是吃素的,最好还是不要跟他硬碰硬,否则老吴家后院起火,拼个两败俱伤,到头来亏的还是我。
盘算完,我厚着脸皮笑起来,“二叔,你可别闹了,我们后边儿正经有事呢,我来是听您的指示,给爷爷上柱香,明天就走了。我答应你一定常回家看看,这总成了吧?”
二叔不为所动,冷眼看我,“你答应的事多了,哪一件作数?狗都不信!”
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来这些年他吃我画过的饼已经吃到免疫了。
“哈、哈、哈……利路亚!”
胖子在一旁笑出声,看我转头怒视他,连忙收起大牙,辩解道,“是你二叔说的!看我干啥?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我平时想找你茬都说不出这种话,说的忒准,也忒损了!”
“你也没放过我,到底哪边的?”
信用简直跌穿地球,我半点也笑不出来,深吸口气,继续腆着脸,“二叔~你怎么能这么说您亲侄子呢?你看我,这两年好歹也在道上混出点名声,信誉总还是有一点的吧,要不然生意也做不下去。这样,只要你肯放我一马,我保证,明天,不是,这周末,算了,到这月底,我先把欠你的利息全给清掉,你说好不好?”
我暗自打定主意,既然新月饭店的债已经平了,干脆再跟小花新借点,有他继续当债主我心里才踏实,这叫拆了花墙补叔墙,四下里安稳。
二叔略一沉吟,有些嘲讽的挖苦我,“没脸没皮,你属第一!你哪来的钱?不会又抠你奶奶的养老金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可真给你爸长脸。”
虽然不是,但我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心说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这点破事关我爸屁事?他那个人清高的很,一向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从不过问家里的生意,工资卡也放我妈手里,连一分钱私房都藏不下,想买套书还要我时不时接济。
我勉强狡辩,“我不是我没有……都是奶奶硬塞给我,我说不要不要了,不接她还生气。”
胖子把无事牌暗自揣回怀里,小声逼逼,“爷俩就事论事,可千万不要连累我哈!”
二叔不着痕迹的朝我翻白眼,冷着脸洗牌,“拿了家里的好处,哪有脸面不认账,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安稳在家住一阵子,陪你奶奶打打牌,看看花,至于外面的事,你就别管了。”
我立即出声反驳,“不行!我抗议,我还有自己的事,我也有人身自由!”
“让你陪陪奶奶,你哪来这么多怨言,可见也不是真的孝顺。”
我很无奈,“你看你,怎么转眼又给我扣上不孝顺的帽子!这我可不能认!我多亲我奶奶啊,奶奶花不完的钱我替她花,戴不了的首饰我替她收着,奶奶爱我,我爱奶奶,奶奶开心,我更开心。”
胖子闻言,一副“不然你要点b脸”的表情。
二叔被我气笑了,连牌都不洗了,右手重重拍上桌面。
“合着我跟你爸妈孝敬的东西,最后都落进你兜里,你这么孝顺,干脆别走了,没我的允许,一步也不准离开杭州!”
“二叔,就算咱们是一家人,你这也是非法拘禁,犯法的!”
我也生气了,先前他就这事还教训过我呢,怎么这会儿也知法犯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二叔森然一笑,“不然,你报警抓我?”
眼看我和二叔你一言我一语把天聊死了,胖子拍马上前救驾,“二叔,二叔,您消消气!都是自家人,怎么就扯到报警了呢?您想开点,孩子大了,肯定关不住,他得奔前程,去外面闯荡,对不对?老拘在家里那不成了,成了扶不起来的吴阿斗了么?正所谓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小狗出墙来,您应该这样想,要没有他,你们老吴家哥仨还在东奔西走治不孕不育呢!”
怎么回事?还有人这么劝架,专门朝人软肋扎,胖子这几句话简直就像一把小刀插进胳肢窝里,他妈的有点疼,还有点想笑。
我看二叔也是忍了又忍,估计觉得跟小辈较真丢份儿,所以最终忍住了没骂人。
我不客气骂胖子,“你他妈闭嘴吧!”
不要哪壶没开提哪壶,没看二叔更生气了,脸都铁青了。
胖子捂住嘴,去看闷油瓶,意思让他上。闷油瓶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轻轻挠他手掌心,一咬牙,“二叔,实话跟您说吧,我——”
突然闷油瓶手臂往下一带,我猝不及防,差点摔到他身上,急忙用手按住桌面,转头盯着他,一脸疑惑。
他制止我做什么?
闷油瓶抬头说了句,“我要见见吴四喜。”
见他终于说话了,二叔嘴角扯出来一丝冷意。
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二叔很痛快的说了声,“可以。”
吴四喜当然不在吴家老宅,以他的情况应该在哪家医院,二叔没空,就派人送我们过去。
越野车里只有司机和一个伙计,胖子一直冲我挤眉弄眼,问我要不要动手?
确实是个好机会,如果我们趁机制住这二人,逃脱的机会还是很大很大的。
我冲他摇头,二叔这么放心,肯定不是相信我能自觉,我示意他往后看,果然发现还有两辆车一左一右的跟着。
而且,我又看一眼闷油瓶,他说他想见吴四喜,不知道有什么目的,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贸然行事,打乱他的计划。
主动提出要求已经是他对这世界表达的极限,如果我没猜错,他想知道二叔究竟有什么底气留住我。
我也很想知道。
这些年随着生活水平提高,杭州火了中医馆,连我妈动不动都跟我讲养生调理,听得最多的是河坊街上的方回春堂,好像还跟什么盗墓笔记搞过联名,估计是为了在年轻人中推广知名度,其余知名不知名的还有更多,比如眼前这一家。
看着不起眼,其实算是老字号了,如果我没记错,从我爷爷辈就有注资在里面,如今应是二叔占股,我之前看过医馆财报,属于不好不坏不温不火那一拨,勉强能够自济盈亏,只是二三十年屹立不倒,该有点儿真本事。
医馆地处巷子深处,地段偏僻,规模也不大,四层小楼带一个挺小气的院子,病人应是附近的老邻居,因为楼前停的大都是电动车。
司机停好车,伙计给我们带路。
二叔应该打过招呼,踏入一楼大厅就有人刷开一部单独的电梯,送我们直上顶楼,我打量走廊空空荡荡,没有几间病房,楼层门紧闭,像是锁住了,寻常病人根本上不来。
伙计打开一间病房,进去几步是一堵玻璃隔墙,里面病床上躺着一个形容萎靡的老人,床的一边摆满西式仪器,看来这里除了中医,还擅长中西医结合。
这人应该就是吴四喜,他一辈子守私库,与我不相熟,看上去脸色异常苍白,沉沉的睡着,从监测仪上的数据来看,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我注意到他枕头旁边放着一块黑色石头,大约有小儿拳头大小,通体黝黑,还真有点像鹅卵石。
闷油瓶见了往前一步,胖子直接趴在玻璃墙上,回头看我,“嘿,二叔怎么办到的,那石头,还真找着了!”
伙计与有荣焉,在一旁笑着回答,“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住二爷?”
我回头看他一眼,二叔这个人善于权谋,驭下讲究恩威并施,跟三叔一身草莽江湖气完全不同,他的人就好像脑子拿出来统一洗过一样,全部都是脑残粉,对二叔几乎言听计从,想从他们嘴里套点话威逼利诱根本没用。
除非用激将法,我从小屡试不爽。
“so,二叔他老人家有这么厉害?吴四喜泡在仓库里两个月都找不出来的石头,二叔仅凭几句话就找到了?我不信!”
伙计哈哈一笑,“因为根本不在仓库里呀,小三爷,您还记得二爷家里有一挂瀑布吗?”
我心中一动,他说的应该是二叔私宅。
那是一处新中式风格的四合院,面积只有老宅四分之一强,地上两层,地下一层,因为庭院不大,无法跟老宅一样随意造景,二叔独出心裁,依托下沉庭院做了一方叠石嵯峨的离落飞瀑,水汽映日成霞,流水挂岩成瀑,瀑底存一汪澄碧水潭,潭底铺着黑白色鹅卵石。
瀑布旁边是通往户外的楼梯,另一边是负一层,全用玻璃封起,既与地下室隔离,又适于室内观景。夏天暑热,每次我去二叔家里总喜欢抱着书靠在楼梯上纳凉,不知为何,在我记忆里,那地方格外凉爽宜人,淡淡水声让人心绪特别宁静。
待到后来,二叔干脆在瀑布旁边摆上一套户外桌椅。
“水声……”
如今的我终于醒悟过来,地上地下两层楼高的飞瀑,水花飞溅几乎没什么声音,我那时一直钦佩二叔是建筑天才,造景功底深厚,竟然通过巧妙设计,兼以用上消音材料,能把瀑布做出景幽不噪,水韵叮咚的效果。
可如果这一切并不是二叔的功劳呢?
我现在知道了,这世上有一种石头能吸收一切蕴含能量的冲击,自九天垂落的飞瀑都能无声无息,高爆炸药的声光能量全部吸收殆尽,区区一挂人造瀑布又算得了什么?我能听到的白噪音,不过因为它体积太小,所以吸收的不完全罢了。
潭底黑石,俱是二叔从私库里精挑细选来做布景的石头,入水之后瀑布水声骤消,二叔比我更早知道。
我凑近闷油瓶耳边低声问道,“小哥,是不是黑岩?还是原石?”
闷油瓶微微摇头,神情似乎有些疑惑。
这时有个医生敲门进来,跟二叔伙计低语几句,随后按下开关,玻璃隔墙往两边分开。
胖子差点闪到腰,他扭头问,“干啥呢?”
伙计神情肃穆,略一抬手,表示我们可以进去近距离接触吴四喜。
“二爷说,这里的一切归你们了!”
胖子有些生气,“归我们?你们的人,凭什么归我们?不会是想讹我们掏医药费吧?我们就只看看,又没上手,还打算隔空碰瓷,劫贫济富呢,想得美!”
我拉住胖子,低声说,“二叔的意思,是人和石头归我们处置,你他妈想什么呢?”
胖子哦一声,迅速走到床头,拿起那块石头递给我,“这个可以有,上年纪的老头咱们不缺,就不要了,留给尊老爱幼的二叔自己伺候!”
我没想到胖子手脚这么麻利,一时阻拦不及,转头去看闷油瓶,不知道该不该接。
闷油瓶一把将我拉到身后,随即上前去推胖子。
胖子不明所以,被他推到贴在墙上,手一松,石头落进闷油瓶手里,还没来得及放回去,吴四喜带着白色的被子直直站起来。
我奇怪的看着他,膝盖不弯,他怎么站起来的?
突然见他睁开眼,两只眼睛充血十分严重,看上去血红血红的。
胖子惊讶出声,“我勒个大草!诈尸,不是,诈人了啊?!”
如果你没有担下因果的心,就放开小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