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温润,将整座神都城浸在琥珀色的晨光里。
周兴睁开眼睛,颈项有些僵硬。
他扭过头,目光落向那扇半开的窗户。
窗边守着一名衙差,正弓着背,眯着眼,透过那道一指宽的缝隙死死盯着对面的潇湘馆。
屋里另外两名衙差则趴在桌上,鼾声沉浊——这是轮岗补觉的。
周兴此番布控,可谓煞费苦心。
他自己一身不起眼的便装,包下这乐坊临街的雅室,视野正好能将潇湘馆大门及前街巷口尽收眼底。
馆子四周,更有二十多名京兆府的好手,扮作摊贩、乞丐、闲汉,散在街头巷尾,织成一张无形大网。
网的中心,只有一个名字——魏长乐。
这等阵仗,周兴有十足把握。
除非那魏长乐真能肋生双翅,或者掘地而遁,否则一旦踏进这片地界,便如飞虫落蛛网,绝无脱身之理。
“如何了?”周兴用掌心用力搓了搓脸颊,驱散残存的睡意,起身走到窗边。
衙差闻声,连忙侧身回话:“回参军事,一直没见踪影。从昨夜到此刻,弟兄们眼睛都没敢多眨,进出潇湘馆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细细筛过,绝无魏长乐。”
“怪了……”周兴眉头拧紧,低声自语。
衙差语气笃定,“卑职敢拿项上人头担保,在我值守期间,他绝对没露过面。”
“笃笃。”
两声轻叩,房门应声被推开一条缝,京兆府少尹孙桐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掩上。
“如何?”周兴立刻转向他,“后巷可有动静?”
孙桐面色同样凝重,摇了摇头:“我那边也是三班轮替,眼睛没一刻离开过后门偏巷。莫说魏长乐,连只可疑的野猫都没放过。”
周兴抚着短须,在狭小的室内踱了两步,沉吟道:“不合常理……那个叫青鸾的婊子回来后,可是亲口咬定,接她过去的就是魏长乐。我料定她过去后,扛不住魏长乐的手段,必定吐露实情。一个欢场女子,能有多大骨头?放她过去,就是要借她的嘴,让魏长乐知道那个叫香莲的歌伎快被咱们打死了。”
“正是此计。”孙桐接口,嘴角扯出一丝冷意,“那魏长乐年轻气盛,又自恃有监察院撑腰,行事向来张扬。他既插手此案在先,如今得知有无辜女子因他受此大难,以他那点自以为是的‘侠义’心肠,岂能坐视不理?必会前来救人。”
“这也是我们设局的本意。”周兴眼神阴鸷,“他先是跑到乐坊查问无名尸的画像,接着又利用王桧的名头接人出去,分明是插手摘心案。如今连左相大人都希望此事尽快平息,不欲再生波澜。他魏长乐若真敢在此刻兴风作浪,便是授人以柄。届时,各司衙门、御史言官,岂会放过这攻讦监察院的好机会?”
孙桐点头,压低声音:“关键是要绝了监察院染指摘心案的念想。此案已近收网,眼看便是大功一件,于京兆府,于参军事您,都至关重要。若被魏长乐横插一杠,搅乱了水,再扯出什么枝节来……”
“所以老子就钉死在这里!”周兴握拳,指节发白,“他敢明目张胆地查,老子就看他能不能顶得住满朝文武的弹劾!监察院越权干涉刑名,擅权独断,早就是众矢之的。这次,正好借势压一压他们,彻底断了他们插手刑案的想头!”
孙桐走到桌边坐下,眉宇间仍有一丝疑虑:“参军事,此人绝不可小觑。卢相那般人物,几乎是败于他一人之手,可见其心计手段。我们算准了他会来,布下天罗地网,可他……偏偏不现身。此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他不来,线索就断了。”周兴冷哼一声,“他若来,便是自投罗网。老子倒要看看,他能如何选。”
“参军事,有情况!”窗边衙差忽地压低声音急报。
周兴与孙桐几乎同时抢到窗缝前。
只见对面潇湘馆侧门,一人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神色仓皇,如同白日见鬼。
“是刘旭!”孙桐一眼认出,“咱们安插在馆内的人。他这般模样,里面定是出事了!”
果然,那刘旭径直奔向这乐坊,脚步声噔噔急响,转眼便扑到门外。
房门已经打开,刘旭急切之下,径自冲进来。
“大......大人!不好了!”刘旭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没、没了……人……人没了!”
周兴一把揪住他前襟,低吼道:“什么人没了?给老子说清楚!”
“是......是那个歌伎!香莲!”
“死了?”孙桐一怔,疑惑道,“伤势虽重,应当还不至于毙命……”
“不是死了!”刘旭急得直摆手,“是不见了!活生生的人,没了!”
周兴先是一愣,随即暴怒:“放你娘的屁!她关在禁院,院里有三个好手看着,馆子四周全是咱们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一个半死的婊子,能飞上天,还是能钻进地?”
“千真万确啊,参军事!”刘旭额上冷汗涔涔,“方才有人去送早饭,一进院门,就看见那三个兄弟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叫不醒!关人的屋子,门锁被撬开,扔在门槛外……里头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了!”
周兴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狂跳。
他低吼一声,甩开刘旭,如同一头发怒的豹子,夺门而出,直冲楼下。
孙桐脸色铁青,紧随其后。
一行人气势汹汹,穿过清晨略显冷清的街面,冲进潇湘馆的大门,惊得早起洒扫的龟公仆役纷纷避让,噤若寒蝉。
老鸨喜妈妈早已候在前厅,脸上厚厚的胭脂也盖不住那份惨白。
见周兴满面阴戾地带人闯入,她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众人直奔后院那处偏僻的禁院。
院内景象一目了然。
三名精壮汉子歪斜倒地,昏迷不醒,胸膛尚在起伏。
关押香莲的那间厢房,门扉洞开,一把铁锁孤零零躺在门槛外的青石地上。
周兴一个箭步抢入屋内。
房间窄小,除了一张破榻、一张旧桌,别无他物。
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却已无踪无影。
“参军事,”孙桐快速查验了院中三人,进来低声禀报,“都是被重手法击晕后颈,力道拿捏极准,只昏不亡。下手之人是个高手,进来、击晕、开锁、带人、离开……一气呵成,没弄出半点多余声响,外面布控的弟兄们竟无一人察觉。”
周兴站在空荡荡的床榻前,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走到院中,抬头望了望那不算太高的院墙。
飞天?遁地?
“查!”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馆内所有人,立刻给我集中到前院,分开盘问!昨夜至此刻,可曾听到任何异动?见到任何可疑人影?后巷、侧门、所有能进出人的狗洞墙角,重新给我一寸一寸地勘验!掘地三尺,也要给老子翻出点痕迹来!”
“是!”众衙差轰然应诺,四散开去。
孙桐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参军事,这手段,这胆子,神不知鬼不觉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把人捞走……除了监察院那帮专干黑活、无法无天的家伙,还能有谁?”
“除了那个小杂种,还能有谁!”周兴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碗口粗的树干上,震得枝叶簌簌乱颤,手背瞬间红肿起来。
“可……”孙桐面露苦笑,“证据呢?我们连个鬼影子都没抓到。”
周兴胸口堵得发慌,他知道孙桐所言非虚。
没有当场擒获,一切指控都只是臆测。
香莲此刻多半已在监察院内,可摘心案的卷宗里,根本没有“香莲”这个名字。
若以办案为由去要人,非但要不来,反而会让即将了结的案子再起波澜。
更何况,即便香莲真是涉案人证,没有监察院掳人的铁证,京兆府又怎敢去那龙潭虎穴要人?
前车之鉴不远,虎贲卫大将军独孤泰亲自上门,尚且铩羽而归,连坐骑都折在了那边。
“参军事,眼下……该如何是好?”孙桐见他久久不语,低声问道。
周兴连吸几口长气,强迫自己冷静。
悔意,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留着香莲,本是香饵钓金鳌,如今倒好,金鳌没上钩,香饵反被一口叼走。
早知如此,就该结果了她,干净利落,永绝后患!
香莲落入魏长乐手中,以监察院的手段,必能撬开她的嘴。
若真让他们从中挖出什么……周兴不敢深想。
“加派人手,给我死死盯住魏长乐!”周兴感觉喉头腥甜,他凑近孙桐,几乎耳语,“还有……那两具尸首,不能留了,必须处理干净,半点痕迹都不能剩!”
……
……
监察院,隐土司。
此处光线永远晦暗,即便晨光透过高窗的细格洒入,也迅速被屋内沉凝的暮色般的黑所吞没,只在地上投下几道淡金色的光斑。
香莲躺在内间一张铺着干净软褥的榻上,脸色惨白如纸,但呼吸已趋于平稳。
殷衍将染血的布巾扔进铜盆,清水立刻晕开一团暗红。
他仔细擦净双手,转向一直静立在旁的魏长乐:“命保住了。肋骨断了右侧两根,脏腑有些震伤出血,但不算致命。外伤看着可怖,多是皮肉之苦,我已敷上特制伤药,好生将养两三月,身体应可恢复。”
魏长乐的目光落在香莲肿胀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脸上,袖中的手指无声地蜷紧。
“不过,”殷衍顿了顿,声音平直无波,“她以后怕是唱不了曲了。喉部有严重瘀伤,声带受损,即便痊愈,声音也会变得嘶哑低沉。”
魏长乐沉默片刻,喉结微动,沉声道:“有劳殷兄。”
“份内之事。”殷衍脸色也并不轻松,低声道,“大人,她遭此无妄之灾,可是因我们前日寻她问话所致?”
“是我思虑不周。”魏长乐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他终究是低估了对手的下限。
对一无辜弱女子动用私刑,只为引他入彀,周兴的狠毒与不择手段,超出了他的预计。
他太急于揭开摘心案的迷雾,也太小看了这潭水下的凶险与肮脏。
“大人不必过于自责。”殷衍眼中闪过寒光,“要怪,只怪那帮畜生毫无人性,行事比豺狼更毒!”
魏长乐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淡淡道:“这笔债,记下了。很快,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语气越是平静,殷衍便越是明白,这位年轻的监察院新星已然动了真怒。
被这样一头来自北疆、有仇必报的孤狼盯上,周兴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属下再去配些内服外敷的药剂,助她快些恢复。”殷衍拱手道。
“辛苦。”
殷衍提着药箱悄然退下。
厢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魏长乐,和榻上昏迷不醒的香莲。
他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静静注视着这张备受摧残的面容。
她只是神都无数乐籍女子中寻常的一个,或许曾有过清亮的歌喉,或许也曾梦想过不同的命运,却只因他昨日带着画像上门问了几句话,便坠入这无端地狱,成了权势角斗中一枚微不足道、随时可弃的棋子。
房门被无声推开。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步入室内。
来人穿着墨色暗纹长衫,袖口以银线绣着隐土司独有的流云纹,长发仅用一根同色丝带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额前,衬得那张俊美近乎妖异的脸庞,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飘逸。
只是那双眼睛,深如寒潭,不起波澜。
“孟司卿。”魏长乐起身,郑重行礼。
此番能顺利救回香莲,全赖这位隐土司之主,他心中感激确是真挚。
孟喜儿目光扫过榻上之人,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似笑非笑:“是不是想杀人?”
魏长乐坦然点头。
“知道当年我为何择了隐土司这条路?”孟喜儿单手负于身后,缓步走到窗边那点稀薄的光影里,“因为若我遇上这等事,京兆府此刻已该挂起白幡。周兴满门老小,绝不会有一个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隐土司,主杀伐,掌黑暗。
“所以,我在等。”孟喜儿侧过脸,那抹古怪的笑意加深了些,“若那周兴还能继续安稳度日,我会对你……很失望。”
他顿了顿,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冰,“亲手了结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或许,当着他的面,让他亲眼看着珍视之物——比如家人——一一湮灭,让他深刻体会,与你为敌,是他此生犯下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说罢,他不待魏长乐回应,径自转身,墨色衣摆划过一道弧线,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房间再次沉入寂静。
魏长乐坐回凳上,目光重新落回香莲脸上,眸色深幽,不知在思索什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榻上之人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眼神起初空茫涣散,逐渐聚焦,看清了这陌生的、光线昏暗的所在,以及守在榻边的陌生男子。惊恐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挣扎起身,却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沁出冷汗。
“别动。”魏长乐伸手,虚按在她肩头,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你伤得很重,需静养。此处是监察院,你很安全。昨夜,有人将你从潇湘馆带了出来。”
香莲怔怔地望着魏长乐。
“是……是你……”她嘶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我以为……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