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被两名健仆“请”进这所空旷大宅时,面上犹带着她惯常的、训练有素的柔媚笑意,只是眼底深处,藏着被深夜急召的惶惑不安。
神都的夜,从来就不平静。
她被径直引向外院书房。
长廊深深,两侧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青鸾垂下眼睑,只盯着自己绣鞋的尖儿,一步一步,心跳却擂鼓般敲在胸腔里。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暖融的烛火与沉水香的淡雅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青鸾抬眸,刚想对王桧福身见礼,眼波流转间,却瞥见了坐在侧首、一身深青常服的魏长乐。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如同精美的白瓷盏骤然裂开一道细缝。
那点强装的不安,霎时被惊惧彻底吞噬。
她当然认得这张脸。
烛光在魏长乐清俊的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影,那双曾含笑的眼睛,此刻深如寒潭。
“公……公子爷?”青鸾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您……您怎么在这里?”
魏长乐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这是我家,我当然在这里。”
“这是你家?”青鸾花容失色。
这座府邸的规制与所在,她岂会不知?
这是神都达官府邸所在,寻常富贾连边都沾不上。
“这位是监察院魏大人!”王桧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场中人特有的威压,“还不行礼!”
王桧心中自有盘算。
他对坊间乐伎了如指掌,晓得这些人见惯风月,练就一身滴水不漏的应对话术。
香莲接不出来,已显蹊跷。
这青鸾被“请”来时,十有八九是受过叮嘱。
若循常例问话,只怕半句真言也掏不出。
唯有亮出监察院的招牌,先劈开一道口子。
果然,“监察院”三字如冰锥刺入青鸾耳中,她身子一颤,脸色“唰”地白了。
那是能让神都最跋扈的纨绔、最油滑的胥吏都闻风丧胆的所在!
传说进了那黑漆大门,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了。
王桧见状,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青鸾姑娘,不必多礼,请坐。”魏长乐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清朗,可听在青鸾耳中,却如腊月冰泉,冷彻心扉。
他抬手虚引,指向身前一张早已备好的圆凳。
那凳子孤零零摆在书房正中,四面无依,像一座孤岛。
青鸾强自镇定,挪步过去,缓缓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叠在膝上,指尖却掐进了手心。
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绣花,轻声道:“大人请问,奴家……知无不言。”
话虽如此,她的肩背却绷得僵直,如同拉满的弓弦。
“刚才派人去接香莲,你们那边说她病了,不能出门。”魏长乐语气平淡,像在聊家常,“怎么回事?”
青鸾忙道:“是病了。昨天魏大人带人去给大家瞧病,当晚,香莲就说不舒服,没再接客。”
“真病了?”
“是。”青鸾低着头,声音更轻,“喜妈妈怕她过了病气给客人,把她挪到禁院去了……”
“禁院?”魏长乐皱眉。
王桧在旁啜了口茶,慢悠悠解释:“乐坊里罚人的地方。不听话的、得罪客人的,都关那儿。”
“如果病了,也是安排进禁院。”青鸾接口,声音发颤,“禁院不准随便进出,没有喜妈妈的准许,谁也不敢靠近。奴家……奴家也不敢。”
魏长乐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眸中跳跃:“她被关进禁院,当真只因为病了?”
“应……应该是……”
“应该?”魏长乐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青鸾,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在潇湘馆一年多了。”
“是,一年零四个月。”
“你是红姑娘,比旁人更得喜妈妈倚重。”魏长乐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潇湘馆里的事,你该比别人清楚。香莲在那儿多久了?”
这问题似乎安全些。
青鸾略松了口气,答道:“坊里有名录,她该是四年前来的,唔……四年七个月,不到五年。”
四年七个月。
魏长乐心念电转。
果然如蔡倩所言,香莲被拐卖后的那段空白,约莫一年有余。
他忽然转了话锋,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我再问你一遍——她进禁院,当真只因为病了?”
青鸾浑身一颤,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烛芯偶尔“噼啪”轻响。
“看来,你对监察院还是一无所知。”王桧放下茶盏,瓷底碰着紫檀桌面,发出清脆一响。
他靠向椅背,脸上挂着那惯常的、圆滑又略带阴森的笑:“你可知道,魏大人为何让你到这儿来,而不是直接请你去监察院坐坐?”
青鸾猛然抬头,眼中惧色汹涌。
“还不是因为怜香惜玉。”王桧拖长了调子,“在这儿问话,没有刑具,你好生交代,大家都体面。可若是进了监察院的大门……”
他顿了顿,欣赏着青鸾瞬间惨白的脸,“不脱三层皮,怕是出不来的。东市四海馆的熊飞扬,你总该听说过吧?”
青鸾点点头。
“熊飞扬是什么人,你很清楚。不久前,他进了监察院,至今还没走出来,不过现在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他,尚且如此。”王桧阴恻恻道,“你呢?你这细皮嫩肉的,当真想去试试监察院的十八般手艺?”
“奴家不敢!魏大人,奴家……奴家说!”青鸾的防线彻底崩溃,“求大人开恩……”
“让你到这儿来,就是给你机会。”魏长乐接过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青鸾低声道:“昨天晚上……京兆府有人去了潇湘馆。”
“果然是京兆府。”魏长乐眸中寒光一闪,“什么人?”
“是参军事周兴。”青鸾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窗外谁听去,“他从前常来,奴家认得。他带了两个手下,便装从侧门进来的。找喜妈妈问话,喜妈妈把奴家也叫去了……”
“问什么?”
“大人昨日在潇湘馆义诊,许多人都知道。”青鸾道,“周兴问大人都做了些什么,我们不敢瞒,照实说了。还有……还有大人在屋里挂了两幅画像的事,也说了。”
魏长乐眼神一凝。
“周兴说什么?”
“他说……说大人是越权办案,谁敢多嘴,就是干扰京兆府公务。”青鸾声音发抖,“他逼问喜妈妈,可有人认出画像?喜妈妈起初说没有,周兴就要把她锁回京兆府去……喜妈妈怕了,这才说……说虽然不知是否有人认出画像,但……但看病结束后,大人单独留香莲陪酒,酒未喝完,香莲又中途离席……”
魏长乐心中一沉。
是了,这确是个破绽。
“周兴当下将香莲带进了禁院。”青鸾眼圈红了,“我们都被赶开,不许靠近。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周兴才出来,吩咐喜妈妈把人看紧,不许任何人见。还说……若大人再去潇湘馆,立刻报信给京兆府……”
“香莲现在如何?”魏长乐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紧绷。
“只剩……只剩半口气了。”青鸾泪如雨下,“周兴他们下手狠,喜妈妈只让奴家随便给她敷了点药,不肯请大夫……说明日若还不行,就……就预备后事……”
王桧在旁道:“魏兄弟,一个歌伎,落在周兴手里,还能剩半口气,那已经算幸运,真要打死了,丢下几两银子,乐坊也不会状告,随便找个借口,说是病死了,拉出城就能随便埋在乱葬岗。”
“砰!”
魏长乐一拳捶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跳。
他霍然起身,眼中怒火如炽,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寒意。
“魏兄弟,冷静!”王桧也急忙站起,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万万不可冲动!”
他对魏长乐的脾性太了解了。
当初在山阴县,只是个县令,明知自己是太常寺少卿,那也不耽误这少年郎出手。
在神都,更是直接在胡人坊斩杀祭师圣海,甚至直接闯进京兆府大闹一通。
如果说魏长乐现在冲去潇湘馆,直接将人带出来,甚至去京兆府再找周兴麻烦,对王桧来说,那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你是要查案,不是要泄愤!”王桧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若此刻莽撞,正中他们下怀!京兆府正愁没借口说你干涉办案,三法司那些东西巴不得和监察院再闹一场。如今朝中,左相和一众大臣都想让这案子尽快了结,你若强行追查,他们必然联手打压,到时监察院处境更艰!”
魏长乐胸膛起伏,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
他瞥了王桧一眼,知他说得在理。
“办案要讲策略,报仇不急一时。”王桧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当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香莲救出来。但……”
他眉头紧锁:“但我觉得,此刻不宜妄动。”
魏长乐眼神锐利如刀:“你是说……潇湘馆有圈套?”
“周兴若真想断你线索,既然认定香莲知情,直接打死埋了,一了百了。”王桧分析道,“一个乐伎,贱籍之身,死了也就几两银子的事,报个‘急病暴毙’,谁追究?可他偏留她半条命,你说,他图什么?”
魏长乐瞳孔骤缩。
圈套。
这是明晃晃的圈套。
留香莲一口气,是为了钓他这条鱼。
若他今夜冲动去救人,周兴大可带兵围捕,坐实他“干扰办案”之罪。
书房里陷入死寂。
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