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星的每一天都变得更糟。
这颗星球并不愿意安静地步入死亡,这种垂死前的挣扎是如此狂暴。
地壳在哀鸣,大气在燃烧,每一秒钟,这颗行星都在试图通过狂风、骤雨、足以撕裂大陆架的地震与直冲平流层的火山灰,将地表上的一切生灵拖入它的坟墓之中。
这是一种带着巨大动能的恶意,仿佛这颗星球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并在临终前陷入了疯狂。
幸运的是,撤离难民的行动并没有因为这场毁灭的交响乐而变慢。
在坚定决心号巨大的主停机坪上,弗西斯·塔卡有些百无聊赖地踱着步。
等待总是令人焦躁,为了缓解这种情绪,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数小时前,他目睹的震撼一幕。
那个画面至今仍让这位千子像个初入图书馆的学徒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求知欲。
数量众多的蓝色光环在被第四军团浇筑地结实无比的大地上逐一亮起。
和帝国现有的传送方式完全不同,这种传送法阵有着众多优点。不仅能长时间维持,而且压根不需要通过亚空间。
数以万计的难民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进那些光圈,又一个接着一个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轨道舰队的船舱之中。
如此得不可思议!
“那些传送魔法。”弗西斯·塔卡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的视线虽然落在面前空荡荡的泊位上,但焦距却仿佛还在那段回忆里,“居然能够让这么多人直接从地表传送到各大星舰上。这和目前帝国所掌握的传送技术完全不同,似乎更方便,也更安全……说真的,阿泽克,我真想知道其中的奥秘。”
“啊……嗯。”站在他身旁的阿泽克·阿里曼回应道。
这位一连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空洞。
弗西斯转过身,目光聚焦在他的兄弟身上。
“你最近有点不对劲,阿泽克。”弗西斯直截了当地指出,“你的灵光有些浑浊,混杂了太多不安的色调。你还在想那些沙坦之子的事情?我知道他们的集体疯癫令人不安,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嗯,是的。”阿里曼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我见过他们灵魂的模样。在那些凡人的躯壳里,理智被焚烧成灰,只剩下狂喜……一种面对毁灭时疯子般的狂喜。这让我感到不安。”
这当然是假话,却也是最好的掩饰。
那些凡人的疯狂和阿里曼通过黑鸦学派窥见的那一幕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真正让他感到恐惧,让他至今无法安眠的,是那日在废墟中一瞬间的杀意,以及那个险些被他亲手终结的未来。
如此黑暗。
他告诉自己,杀意是因为忠诚。
那一刻想要扣动扳机的冲动,是为了替帝皇铲除一个未来的叛徒,是为了从根本上切断一条通往黑暗未来的可能。
这是一种高尚的、基于大局考量的动机,足以让任何刽子手的行为披上正义的外衣。
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直到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
然而,当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的那位星际战士身上时,那层脆弱的心理防线再次摇摇欲坠。
佛里克斯。
这位有着灰色如钢铁般坚硬灵魂的战士,此刻正站在安格隆的身侧。
按照常理,他在那场战斗中受到的毁灭性创伤,足以让任何阿斯塔特即使侥幸存活,也只能在无畏机甲的石棺中度过余生。
但现在,死亡距离佛里克斯是如此遥远。
他断裂的左腿重新长出了肌肉与骨骼,被等离子烧毁的皮肤恢复了原本的色彩和坚韧,甚至那只融化在眼窝里的眼睛也重获光明。
他看起来比受伤前还要强壮,还要健康,仿佛那场濒死的经历只是一个幻觉。
除了那个光环。
在阿里曼的灵能视野中,一个漆黑如墨的完美圆环正静静地悬浮在佛里克斯的脑后。
优雅、稳定,像极了泰拉古老宗教壁画中那些环绕在天使与圣徒头顶的荣耀光轮。
只不过,它并非由神圣的金色光辉铸就,而是由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死亡与虚无凝聚而成——一个黑暗、反转的神性记号。
在一些古老的典籍中,这种光环被称为“死亡印记”。
那是古代萨满和巫师们所知晓并畏惧的先兆,标志着这个人已经被某种宏大的、不可逆转的黑暗命运所标记。
我的兄弟们能看到它吗?
阿里曼在心中自问,他的视线扫过弗西斯,又扫过远处的马格努斯。
还是说,这只是我在那个瞬间所窥见的、关于佛里克斯那骇人未来的一丝残留回响?
当千子把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后,他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再次压在了爆弹枪的枪柄上。
他像触电般把手挪开,并祈祷没人注意到这充满敌意的一幕。
幸运的是,弗西斯确实没有察觉。
这位千子连长的心思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了——这也是他们此刻聚集在坚定决心号机库甲板上的原因。
他们正在等待一位客人。
一则并非发给千子,却让马格努斯在听闻后立刻变得急不可耐的消息:安格隆的养姐,那位传说中的魔法发明者利亚,即将抵达此地。
毫无疑问,马格努斯是冲着魔法去的。
对于这位红发巨人,这位普罗斯佩罗的君王而言,未能被他掌握的知识如同毒品。
他在安格隆的军团身上看到了“魔法”的力量——这种区别于灵能,有着严谨结构、咒语体系和规则的全新力量体系,其使用范围之广泛,甚至远超灵能。
当然,也不是没有缺点。
譬如说,在强度上比不上灵能,而且完全没有预言分支。
无论如何,这依然是一座宝藏,是非常适合与灵能互补的知识体系。
马格努斯坚信,只要能够通过交流,他可以说服那位利亚女士交换各自掌握的知识。
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愿意打开他在普罗斯佩罗的光芒金字塔,将里面收藏的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的所有珍本向她敞开,任其浏览。(光芒金字塔,也被称为“至圣之所”,小马的私人图书馆)
只要能让他一窥魔法的真容。
没多久,一艘设计风格与帝国现役飞行器截然不同的小型飞船,滑入了坚定决心号的主停机坪。它的线条流畅而优雅,带着某种奇妙的未来主义风格。
当飞行器稳稳停下,舱门开启,一阵带着静电的空气涌出。
马格努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袍,准备迎接那位同样掌控着奥秘的同行者。
然而,从中走出的第一个身影,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愣。
那是一抹耀眼的金色。
一位禁军。
虽然他并没有脱下尖顶头盔,但马格努斯仅仅通过独特的精神印记,就在瞬间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拉·恩底弥翁,帝皇的护民官。
在马格努斯的感知中,每个人的精神印记就像基因或指纹一样独一无二。
没有两个头脑是相同的,即使是基因克隆人也会有微妙的差别。而这位禁军的印记是如此鲜明,马格努斯绝不会认错。
几乎是在认出的瞬间,一张与之紧密关联的面孔自动浮现在马格努斯的脑海中:黝黑的皮肤,坚毅的下巴,以及脸上那道源自北非战争部落的白色图腾刺青,从太阳穴一路蜿蜒至颧骨,最终没入下巴。
禁军率先踏出飞行器,他身上的耀金盔甲在机库顶部高流明灯的照耀下,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辉。
他走出舱门的那一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既没有炫耀武力,也没有刻意的威压。他只是微微转动头部,那双隐藏在红色透镜后的眼睛如同精密的鸟卜仪,瞬间扫过了周围的环境、防御布局以及每一个在场的人。
他手中的守卫之矛被斜斜握持,矛尖虽然垂下,但那种蓄势待发的张力表明,只要有丝毫不对劲,这柄武器就能化作致命的闪电。
值守在泊位的凡人舰员们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某种敬畏,就连在场的阿斯塔特们,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禁军的出现使整个船坞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但他自身的姿态却是内敛的,没有丝毫挑衅的意味。他只是在确认,确认这片他即将踏入的领域,对于他身后的人来说,绝对安全。
确认完毕。拉收回视线,向旁边跨出一步,侧立在舱口旁。
他的身躯化作了一座守卫门户的黄金雕像,守卫之矛的矛杆轻轻抵住甲板,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在为真正的主角清开道路。
在那副黄金甲胄投下的巨大阴影中,第二个人影缓缓走出了飞行器的舱门。
那是一位女性。
以凡人的标准来看,她身材高挑,但在身旁那尊黄金巨人的衬托下,又显得有些娇小。她有着一头如夜色般的黑发,容貌具备古典的特征,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奇特长袍,上面绣着和安格隆盔甲上相似的银色纹路。
这些外表特征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真正让马格努斯感到震惊的是——他的灵能感知失效了。
当然,并非是遇到寂静修女时那种灵魂被冻结、灵能被压制的痛苦与恶心。
不,那是一种更为诡异的感觉。
当马格努斯试图用他那足以窥探亚空间深处的灵视去观察这位女性时,他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灵魂的光辉,没有情绪的涟漪,没有思维的火花,没有以太的回音。
在他的灵能视野中,那里只有一片纯粹的、绝对的“空白”。就像是在一幅绚丽的油画上,被人用刮刀硬生生挖去了一块,只剩下画布底色的白。
然而,他们肉体的眼睛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女人。她在呼吸,在行走,在……微笑。
这种感官上的极端割裂感让弗西斯·塔卡和阿里曼感到一阵眩晕,他们下意识地想要揉眼睛,但手一动又放了下来。
那位女士并没有在意周围人投来的各色目光。她快步走下舷梯,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容。
随着她的步伐加快,她的身形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变化。每走一步,身躯就按比例放大一分,身上的长袍也随之延展。
这是一种名为“人类变巨术”的高阶运用,但在马格努斯看来却犹如谜团。
当她走到安格隆面前时,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仰视原体的凡人,而是变成了一位与原体等高的女巨人。
没有任何君臣之礼,没有任何客套的寒暄。
她张开双臂,而安格隆同样如此,并且他的脸上露出了马格努斯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两人就像所有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来了一个热烈而紧实的拥抱。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利亚。”安格隆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原体的架子(虽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架子),反而带着几分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与依赖。
“能不来吗?你爹把你这形容得好似天都快塌了。”女人的声音在温和之余,还带着几分调侃。
“天没塌,但是地快撑不住了。”安格隆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回应着这半是玩笑半是现实的话语。
看着这一幕,马格努斯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们的感情是如此深厚,那份纯粹的亲情甚至超过了他和安格隆之间的兄弟情谊。这让他甚至生出了几分妒忌。
身为仅次于帝皇的灵能者(自封的),马格努斯拥有在眨眼间读懂凡人想法的能力。他知晓无数秘密,窥探过无数心灵。
不过通常他不会这样做,因为他自诩文明,尊重他人的隐私——或者说,他不屑于去读凡人那琐碎无聊的念头。
但这一刻,面对这位不仅能让禁军甘为护卫,能让安格隆露出孩子般笑容,且在灵能视野中完全隐形的神秘女性,马格努斯原本被压抑的好奇心如野火般燃烧起来。
他突然极其渴望知道这位女士此刻在想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念头,一个思维的片段。
他悄悄集中了精神,试图穿透那层“空白”,去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灵波动。
但他失败了。
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感知依旧如同泥牛入海。那里没有墙壁,没有护盾,只有一片让他感到无从下手的……无。
“意料之外的变化。”马格努斯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