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未散尽的薄凉水汽,无声无息爬上庆国京城最繁华的朱雀长街。
古钰阁那黑底金字的招牌,在渐亮的天光里一点点显露出沉甸甸的分量。
铺子尚未开门,但内里早已苏醒,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忙碌。
伙计们轻手轻脚地擦拭着柜台,将一件件珠光宝气的首饰从锦盒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摆放妥当。
累丝金簪缠绕如藤,点翠蝴蝶薄如蝉翼,温润的玉镯泛着柔光,各自在精心布置的光影下,折射出内敛而诱人的华彩。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贵重金属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息。
“吱呀——”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沈诗雅走了进来。
她身上裹挟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步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练。
一袭素雅的月白云锦衣裙,衬得她身姿挺拔,再无半分旧日夏国宫廷的浮艳。
那双曾经盛满天真与骄纵的眼眸,如今沉淀下来,如同秋日深潭,幽静而锐利。
“东家。”掌柜的放下手中的账册,立刻迎上前,声音里带着敬意。
沈诗雅微微颔首,目光已如探针般扫过店堂的每一个角落。
她径直走向中央最大的一处展柜,指尖轻轻拂过光洁如镜的玻璃台面,目光落在其中一枚新到的红宝戒指上。那红宝颜色极正,如鸽血凝固,火彩在晨光下跳跃。
“这枚‘赤焰’,”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安静的店堂,“昨日午后王侍郎夫人可曾看过?”
掌柜的立刻回禀:“看过了,夫人极爱那颜色,只是说…戒圈略大了些,戴着有些空荡。”
沈诗雅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
她俯身,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精巧的银质工具匣。
打开匣盖,里面整齐排列着镊子、小锉、细砂纸、皮垫等物什,闪着银亮的寒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取出一片薄如柳叶的细砂纸,又拿起那枚价值不菲的戒指,将它固定在皮垫上。
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纤细却稳定的手指捏着砂纸,沿着戒圈内侧,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耐心地打磨。
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店堂里响起,节奏稳定,如同心跳。
每一分用力都恰到好处,既要去除微小的金属,又不能伤及宝石分毫,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见的打磨痕迹。
她专注的侧脸,在透窗而入的柔和光线下,显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静,仿佛手中并非价值千金的珍宝,而是需要细心呵护的易碎之物。
“诗雅!你又亲自做这些!”一个清脆带着点嗔怪的声音打破了这份专注。
沈诗茵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身上是更鲜亮的杏子红衣裙,发间簪着一支精巧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快步走到沈诗雅身边,不由分说地夺过那枚戒指和砂纸,塞回掌柜手中:“掌柜的,按规矩办!东家是干这个的么?”
沈诗雅直起身,看着姐姐,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却极淡。
她拿起一旁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上的一点极细微的金属粉末,动作从容不迫。
“无妨,”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王夫人是贵客,尺寸要求又特殊。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店堂,“昨日送去秦府的‘凤穿牡丹’点翠头面,可有回音?”
“回了回了!”沈诗茵立刻接过话头,快人快语,语速快得像蹦豆子,“秦老夫人喜欢得紧!连说咱们的手艺比宫里出来的老匠人也不差!这不,一大早就派了管家来,又定了两套给孙女添妆的,指名要你设计的图样!”
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自豪,眼睛亮晶晶的,“还有啊,江南分号那边的账目我连夜核完了,这个月的流水,比上月又涨了三成!照这样下去……”
沈诗茵滔滔不绝地汇报着各地铺子的喜讯,声音清脆,充满了年轻商人的勃勃生气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沈诗雅安静地听着,目光却越过姐姐兴奋的脸庞,落向古钰阁门外那川流不息的人潮。
店铺林立,车马喧嚣,叫卖声此起彼伏,织就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画卷。
庆国确然一日日繁荣起来,这繁华也滋养着古钰阁的根须,令它枝繁叶茂。
然而这热闹看久了,心头却莫名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这喧嚣,这锦绣,这她亲手参与构筑的“古钰阁”的庞大基业……真的能填满心底那个悄然裂开、日夜呼啸着冷风的空洞吗?
那空洞的名字,叫做故国。
夏国,那个遥远、模糊,最终被马蹄踏碎的旧梦。
她曾是那里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却连凭吊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铜镜中这张日益陌生的面孔,咀嚼那份刻骨的流离。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一枚看似寻常的玉佩边缘,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也带来更深的刺痛。
“诗雅?你在听吗?”沈诗茵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
沈诗雅神色如常,眼底深处那瞬间的恍惚迅速被惯有的沉静覆盖,不留一丝痕迹:“嗯,听着。江南的料子是好,但新来的几位匠人手艺还不够老道,点翠的活儿,尤其是羽片的贴合度,你需得亲自盯着些,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知道啦,我的管家婆妹妹!”沈诗茵俏皮地皱了皱鼻子,“我可不敢马虎!对了,方才进门时,瞧见思齐大哥的马车往这边来了,估摸着是来寻你的。”
沈诗雅擦拭手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这消息无关紧要。
然而,心湖深处,一颗小石子已然落下,漾开圈圈涟漪。
沈思齐……这个名字,连同那个颀长温润的身影,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在记忆最幽深的角落,用层层叠叠的世事艰辛和刻意维持的疏离牢牢封存。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他、依赖他、将懵懂情愫系于他一身的小公主了。
只是,那埋葬处,泥土似乎从未真正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