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荆州,寒意褪得比北方快些,城头的垛口上霜华未尽,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过,映得那面猎猎作响的大周叔父摄政楚亲王的大旗愈发猩红夺目,然而,比这面旗帜更刺眼、也更让人心头凛然的,是旁边旗杆上悬挂的一串早已风干、面目狰狞的事物。
那是年前岳州失守后被锁拿至军前,连同家眷一并被处决的岳州守将及其部将、家眷等人的首级,数百颗颗头颅,用麻绳穿着挂在城墙上,在料峭的春风里微微晃动,空洞的眼眶无声地俯瞰着城内城外,既是对荆州守军最严厉的警示,也是吴应麒铁腕治军、不容丝毫疏失的残酷宣言。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或许是见惯了生死,或许是信任主将的威能,或许是前线拉锯日久已生疲态,亦或者是城墙上那些人头的震慑,荆州城内的气氛,并未因清军大兵压境、三面合围而显得多么紧张惶惑。
市井间虽不如承平时喧嚣,却也未见太多慌乱。粮店门口偶有排队,但秩序尚可;兵卒巡街的频率增高,但百姓也似乎习以为常,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着这座江汉重镇,仿佛城外连绵的清军营垒只是某种背景,而真正主宰此地呼吸与心跳的,是城中央那座戒备森严的楚王府。
王府正殿被临时充作帅堂,今日并无寻常将佐汇聚,只有吴应麒麾下几名核心军将和幕僚被召入内,殿内炭火早撤,换上了通风,仍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暖意,混合着皮革、金属和墨汁的气息。
往日里吴应麒都穿戴着一身整齐的漆金盔甲,但今日却未着全副甲胄,只穿了一身玄色箭袖劲装,外罩半旧的赤色织金蟒纹比甲,端坐在巨大的荆州沙盘之后,面色沉静,凤目微垂,正用一柄精致的银刀,细细削着一支代表己方兵力的红色小旗的旗杆,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几分闲适,阳光从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更凸显出那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威严。
几名心腹将领分坐两侧,皆屏息凝神,目光随着吴应麒手中那柄小银刀移动,无人敢先开口,空气静得能听到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声。
良久,吴应麒终于削好了旗杆,将那小旗稳稳插在沙盘上代表荆州城的位置,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嘴角竟牵起一丝近乎愉悦的弧度:“诸位,我刚刚收到了消息,驻扎纪南故城的费扬古所部,今日大行军法,费扬古是大开杀戒,看了许多逃兵的脑袋!”
“逃兵啊......多到得用刀子去遏制这逃兵的现象了.......”吴应麒冷冷一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大殿内清晰回荡:“围城快一冬了费扬古在北,尚善在东,夏国相那叛贼在西……十几万人马,把咱们围在这荆州城里头,看着声势浩大,可自家的辛苦,只有自家知道!”
吴应麒站起身,绕过沙盘,走到悬挂着巨幅江汉舆图的墙边,背对众人,手指虚点着城外清军大营的大致方位,脸上那丝愉悦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自信:“这一个冬天,他们过的如何?天寒地冻,营帐单薄,攻城?打了多少次?纪山、龙山、八岭山……哪一处他们真正打下来了?不过是徒耗兵力,折损锐气!本王听说,清军营中冻伤冻毙者,比战死的还多!士气早已低落。他们,已成疲惫之师,强弩之末!否则也不会冒出这么多逃兵来了。”
“还有粮食的问题......”吴应麒走回沙盘前,手指重点敲了敲代表岳州的方向:“年前,尚善那厮偷袭岳州,劫走了一批粮秣,数目嘛,确实吓人,可你们算算,清军的人马、夏国相降卒,加上民夫杂役,十几二十万人,人吃马嚼,从去年冬到如今开春,这么些日子过去,那些抢来的粮食,还能剩下多少?”
吴应麒目光如电,扫视众人,一名将领赶忙拍起了马屁:“王爷明鉴,岳州囤粮本来也只是我大军的一部分粮食而已,数目虽多,但清军的人马比我军也多多了,那些囤粮清军自己也吃不了多久,听说尚善还将囤粮一分为三,送了许多去京师给清廷上下享用,押到荆州前线的便更少,此时恐怕已经消耗殆尽了。”
“本王等的就是清军粮草消耗殆尽的时刻!若非岳州失守,让清军抢了那么多粮草去,我们早一段时间,就能等到清军粮尽了!”吴应麒提起此事依旧余怒未消,狠狠在桌沿砸了一拳,周围的将官似乎是想起城墙上挂着的那些人头,纷纷低下头去,吴应麒吐了口气,语气稍缓:“不过嘛,拖延到现在,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如今这时候,倒也是个好时节!”
“春荒!去年秋粮已尽,今年新种刚下地,青黄不接!这时候村寨百姓手里头,连种粮都没有了,清军想要征粮都不知该到哪里征去,难道把地里新播的种粮再翻出来不成?此时清军的粮草,恐怕已经陷入最为窘迫的时候。”
“挺过这段时间,清军有了新粮可用,天气也渐渐转暖,清军便能缓过气来,继续持续作战,所以,咱们就不能让他们挺过这口气!”吴应麒猛地一掌拍在沙盘边缘,震得上面的小旗一阵乱颤,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决断与杀意:“眼下正是天赐良机!敌军疲、粮将尽、心已躁!而我军依托坚城,养精蓄锐一冬,士气未堕,岳州光复之后,粮草亦源源不绝,此时不反攻,更待何时?”
几名将官对视一眼,纷纷拍起了马屁:“王爷洞若观火!王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清军外强中干,正是我军破敌良机!末将等早已憋了一冬闷气,就等王爷一声令下,出城痛击清虏,将夏国相狗头替王爷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