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里奈睡在高桥家客房的榻榻米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声,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慎吾的话,凌晨两点,她悄悄起床,用客厅的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仅仅是分开了一天,她想哥哥了。
没有人接听。
她又打了一次,第三次。直到第六次,电话终于被接起,但那边只有呼吸声。
“哥哥?”里奈小声问。
“里奈?”是慎吾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像隔着一层水,“你不该打电话来。”
“我想回家。”
“不,你不能回来。”慎吾的呼吸很重,“听我说,里奈,永远不要回来。这里,房子...房子已经不再是你的家了。”
“什么意思?”里奈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哥哥,你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试过了,里奈,我试过阻止她,但她是我妈妈,她生了我,养育了我,没有人会再做这样的事,即使她现在...即使我清楚她已经变成了怪物,不再是我们的家人了,我仍然无法...”慎吾的声音被一声呜咽打断,“但我可以阻止她们得到你,你应该去过更好的生活?”
“哥哥,你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慎吾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一种可怕的平静,“我只是确保她们再也找不到你,高桥太太是个好人,她会照顾你的,忘记我们吧,里奈,全部忘记。”
电话挂断了。
里奈再拨过去,只有忙音。
第二天早上,新闻播报了着名科学家麻井家的火灾,消防员在废墟中找到了两具无法辨认的男性遗体,以及一具男性遗体,属于麻井直树的长子,警方初步判断是煤气泄漏引发的爆炸,但原因仍在调查中,新闻画面里,他们的家,那个曾经温馨的家,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像死去巨兽的骨架,高桥太太看到新闻时,用手捂住了嘴。她转头看向里奈,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哦,孩子。”
她轻声说,“我可怜的孩子。”
健一过来,尝试用哥哥的臂弯抱住她,可是女孩的身体是那么冷,那么柔弱,娇小,像瘦弱的冰块;里奈没有哭,她只是盯着电视屏幕上那片废墟,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空壳,移不开视线——那个弥漫着咖啡味的书房,哼唱着摇篮曲的温柔妇人,教她骑自行车时扶着后座的,属于男生的手,所有这些东西,现在都化为了灰烬了吗?里奈跑出了健一家,飞快地沿着记忆里的路途,通往家里的路,沿途的风景很熟悉,没有一点改变,里奈有种错觉,感觉跑到家门口附近时,踩着自行车的大男孩会忽然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来,嗔怪地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一起回家吧。
她的手被人拉住了。
回过头,高桥健一正担忧地看着她。
“走吧,里奈,我带你回家。”
不,我要回家。
我要回到有哥哥,爸爸妈妈的家。
一周后,高桥太太履行了对慎吾的承诺,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带着里奈和健一搬到了别的城市,在搬家前,她带里奈去了一趟政府,正式将她的姓氏改为藤原。
“这是你哥哥的愿望,”
高桥太太说,她的手温暖而坚定,“从现在开始,你是藤原里奈了。”
在新城市的中学里,没有人知道里奈的过去,她是一个转学生,话不多,成绩中等,没有什么特别的朋友,她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注意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势,他们说话时嘴角的弧度,好像她在寻找某种东西,某种只有她能认出的痕迹。
有时候,深夜,她会想起哥哥最后说的话,“她们已经死了,现在存活于世的只是假扮成她们模样的东西。”里奈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是真的有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占据了母亲的身体,还是哥哥因极度痛苦而精神崩溃了?是什么样的痛苦呢?她没有答案,只有那个问题在脑海中回响。
高中毕业那天,里奈收到一个定时寄出的包裹,里面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父亲的笔记本,扉页上有父亲的字迹,笔记本中间夹着一封信,是哥哥慎吾的笔迹。
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天。
“亲爱的里奈。”
“在我写这封信时,我还是人,在你看的时候,我已经是阴曹地府里的鬼;看到我的死讯,我能想象你的痛苦。”
“我作为哥哥,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哭泣,如果未来有某个男人让你为他流泪,我就揍扁他,可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我,即便已经知道你会感受到的绝望,我也只能这样了,对不起,里奈,请容我说一声对不起,但我已经到了极限,很少有年轻人和我一样,在朝气蓬勃的年龄,每天晚上,认真地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去世,如果不是对人生放弃了所有希望,怎么会想要离开这美丽的人间呢?在写信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走到了龘字路口,无论怎么走都是错。”
“我本来是许多人梦想中的男人,父亲事业有成,家境优渥,母亲蕙质兰心,聪明温柔,妹妹可爱听话,对家里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小棉袄的存在;但是现在我认真地思考,要不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想了想,我觉得还是告诉你。”
“父亲和母亲会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都信仰邪教,生下你之前,母亲曾经打了三次胎,因为作为信徒的他们想要为信仰的神血祭自己的孩子,血祭教徒所生的,正好是一对童男童女,啊,用他们的话说,教徒的孩子有机会提前前往极乐世界,我被父母不允许接触女性,为了防止我找机会破掉处男的身份,我父亲在我身体里安了一个芯片,检测身体状况的芯片,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你年满十五岁的时候一起死掉,在房屋初建的时候就在下面埋藏好的仪式图中,连带着房子一起被火烧死。”
里奈的瞳孔骤然紧缩,难怪,难怪母亲对着年龄愈长,她对他们的宠爱越发淡泊她的喉头轻轻一动,继续看了下去。
“我们的父母并不是天生的坏人,他们是被邪教一点点染成那个样子的,母亲被染成对孩子,对深爱的丈夫暴毙漠不关心的样子的,同为信徒的丈夫的死亡,至亲之人的死亡,在她眼里是崇高的殉道。”
“任凭我如何哀求,也无法把她的心从她信仰的主人那里唤回到我们,唤回到她的孩子身上,是的,我们的父母,都曾是邪教的信徒,至于这个邪教我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也许在你以后的日子里,你会再次和他们重逢,不,和它们重逢,出于我对你的个人的私心,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再次和它们扯上联系;而至于为什么我还是决定走向了自杀……这是并不艰难的决定。”
“我看着她身体里一点一点腐烂的过程,却毫无办法,我慢慢地理解:她已经烂透了,不能再让她透支家里的财产,我拿着菜刀,在一个深夜抵上了她的脖子,她被我惊醒了,但是脸上并无惧色。”
“她不断念叨着灭世之神路西斐尔的圣名和听不懂的咒语,仿佛祈求着挚爱主将她带往没有苦痛和罪孽的极乐天国;带着鱼死网破之心的我看到这一幕,对我的打击,我难以描述,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她美丽的脸上呈现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本该杀了她的,她没有反抗欲望,可是没办法,完全没有办法,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生物上,的确是生养我们的母亲。”
“我思考了很久——把钱借给教会挥金如土的母亲,对孩子视而不见的母亲,小时候给我们唱摇篮曲的母亲,给我们做好吃的的母亲,教课育人的母亲……到底哪个才是我的母亲,她有没有哪一刻,对我们生出过真心的,母亲对孩子的疼爱?”
“我之前曾和你说过的妈妈已经不是妈妈了,只是用母亲面孔出现的,被邪教洗脑的怪物,我的理智和情感都告诉我,只有杀了她,杀死她,才能结束这一场荒诞的悲剧,可是面对这个怪物,这个和母亲长着同一张脸的怪物,我却无法对它痛下杀手,无法对她细弱的脖子割下去,因为它和我最爱的妈妈一模一样,我做不到啊。”
“真是可恶,明明已经知道她变成了一个混蛋,一个畜牲,可是她往日的好深深地刻在身为儿子的我心中,每当我产生厌恶的时候,往日种种就会浮出记忆的海面,那一刻我意识我在心爱的人面前我并不勇敢,里奈,自我了解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我在打击之下终于变得懦弱,忘记我,但不要忘记如何感受如何爱,这个世界可能变得很奇怪,很可怕,但爱仍然是真实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爱你,永远,”
“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太难过,我的死亡这不能改变我深爱你的事实,不能改变你曾经是个备受疼爱的女孩子,将来也值得去拥抱新的家庭,迎来新的爱人,真希望你的丈夫能好好地对你,如果他敢对你不忠或者伤害你,我做鬼也要杀了他。”
“那个,我没有强迫你结婚的意思,其实不结婚也可以,自己好好地生活就好了,我主要是害怕你会因为家人几乎都不在了,就觉得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从而自轻自贱;我是大你许多的哥哥,保护妹妹,保护我纯净的家人是我身为长者的使命,家人之间的羁绊,我相信换了你是姐姐我是弟弟,也会这么做,绝不让生活这块沉重的石头,夺走稚嫩的幼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机会。”
信纸上有水渍,已经干涸变皱,里奈将信贴在胸前,闭上眼睛。
她没有哭,眼泪在很久以前就流干了。但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像是终于解答了一个长久困扰她的谜题;大学里,里奈选择了心理学专业,她对教授说,她想了解人的心灵是如何运作的,是什么让人做出不可理解的选择,她没有说的是,她想了解母亲是如何从教师变成了邪教信徒,哥哥是如何在爱与绝望之间做出最后的选择。
毕业后,她在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工作,专门帮助那些经历了创伤的人。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过去,但那些经历让她能听懂别人话语下的沉默,能看见笑容背后的裂痕。
某个春日下午,里奈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个安吉力克教会的传单。上面印着熟悉的银色翅膀标志,还有一行字:“寻找失落的真相,迎接新世界的黎明”,她停下脚步,盯着那张传单看了很久,将它扯了下来,踩在脚底,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已经很早就不住在高桥哥哥的家里了,因为她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到家后,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父亲的笔记本和哥哥的信,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它们了,但今天她觉得需要再看一次。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信纸上,慎吾的字迹在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
忘记我。
但不要忘记如何感受,如何爱。
里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街道上行走的人们,一个母亲推着婴儿车,两个中学生笑着分享耳机里的音乐,一位老人牵着狗慢慢走过。普通的生活,普通的爱,普通的失去与获得,她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的话:“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一定有人类仍然会选择道德,是我们与野兽的区别。”
也许是对的吧,里奈想,也许这个世界确实充满了不可理解的事情,可怕的事情,但同时也充满了普通人在普通生活中展现的小小勇气,像是哥哥最后的保护,像是高桥太太无条件的接纳,像是她每天在工作中见证的那些微小而坚韧的治愈。
她将信和笔记本放回抽屉,锁好。然后她泡了一杯茶,坐在窗边。
看着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在这个不完美的、有时甚至残酷的世界,她活下来了,而且学会了如何继续活着,有余力的时候,甚至可以伸出援手帮助他人,这就是她能给哥哥和父亲的最好回答——再后来,为了守护这份约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拥有好嗓子的她,没有成为名扬四海的大明星,而是成为了一名检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