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斜睨了眼神色不善的李漟,轻轻推开杨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摆,口中却道:“坏人兴致的事少干,徒遭人恨!”
“兴致?” 李漟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怒意,“当着驸马的面弹《凤求凰》,这算哪门子的兴致?莫不是把这皇宫当勾栏瓦舍了!”
李淑闻言,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我的驸马,我爱如何便如何。他就爱宠着我,旁人能奈我何?难不成你看着眼红?”
说罢,一把将杨炯拽到身边,先前挣扎的娇嗔模样瞬间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姿态,倒真像是个被丈夫宠爱的小娘子。
李漟眼神一凛,转而看向杨炯,沉声道:“我在西华门足足等了你一个时辰!”
杨炯还未及开口,李淑已抢在前面,挑眉冷笑道:“若真心想寻,岂会不知他从宣德门入宫?镇南侯哪能与寻常学子一道走西华门?你这般大费周章,不过是想让他见见你相中的学子罢了,何必遮遮掩掩?”
李漟面色不改,反唇相讥:“倒说得好听!你引他来此,又安的什么心?难不成你麾下的人就无需引荐?说到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李淑冷笑一声,语带锋芒:“我可不是你!我要什么就直说,总好过学你母亲那套,拿情分当幌子,明明觊觎得紧,偏要装出副清高模样,倒教人作呕!这般虚与委蛇,累不累啊?”
这话如刀似箭,直直戳向李漟心窝。
李漟脸色瞬间阴沉如墨,眼底翻涌道道冷芒。她何尝不想活得肆意洒脱?可她身后背负着宗族兴衰、亲人性命,还有对母亲、弟弟的承诺。这些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肩头,容不得她有半分任性,逼得她步步为营,事事算计,哪里能像李淑一样无所顾忌。
李漟不愿在这话题上纠缠,反手一挥,示意远处等候的学子上前。
李淑见状,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松开杨炯胳膊,却仍紧贴着他身侧,后退半步,摆出副当家主妇模样,安静端庄。
李漟将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勾起抹冷笑,朝阶下学子朗声道:“诸位,这位便是本宫幼时同窗,大华镇南侯!今日你们来得正巧,他可是许久未展露诗才了!”
众学子闻言,纷纷整衣肃容,拱手行礼:“见过镇南侯!”
杨炯亦回以长揖,温声道:“大家无需多礼。他日同朝为官,还望诸位多念及黎民百姓,方不负所学。”
众人听了,忙不迭称是,一时宾主间倒也显出几分和睦气象。
李漟见气氛融洽,抬手示意,笑言介绍:“这位是今科学子贺新怀,隆州人士,诗才斐然。如今在户部协助文书,却整日心心念念要往那北地边关去,倒真是个有胆识的!”
贺新怀哪能不知长公主举荐美意?他心里清楚,在大华,杨炯虽只执掌金花、麟嘉两卫,然其赫赫战功无人能及,背后更有梁王撑腰。若能入得侯爷青眼,日后前程似锦,天下何处去不得?
念及此,他强压心头狂喜,再度躬身行礼:“晚生才疏学浅,让侯爷见笑了。”
杨炯微微颔首,瞧着贺新怀眼中那股子桀骜与傲气,便知是个典型的文人脾性。这等人物,或有诗赋才情,但若真放到地方任官,能否有所建树,倒未可知。
碍着李漟的面子,杨炯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世人求官,多盼留京任职,或是前往富庶的江淮之地。你却独独想去北地边关,这是为何?”
贺新怀眸光如炬,朗声道:“回侯爷的话!学生愚见,五年之内,北地虽无大战,然细小冲突、边境争斗必不会少。学生寒窗苦读,所求不过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所谓‘马上安邦,下马定国’,正是学生毕生之志!若能亲赴边关,为朝廷守土,便是学生之幸!”
杨炯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口气倒是不小!且说来听听,你对这局势有何见解?”
贺新怀挺直脊背,声音里难掩激动的颤意:“侯爷,虽说您率大军攻破辽国、金国皇城,可这两国根基尚存。金国如今内乱频仍,各方势力割据纷争,局势诡谲难测。偏偏辽国又将东北咸州拱手让出,如此一来,金国南下侵扰我大华的通路畅通无阻,真定府更是暴露无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光芒:“学生遍阅我大华与金国交战的旧例,料定金国野心不死,定会寻机劫掠真定诸府。那辽国视我大华如眼中钉,日夜操练兵马,难保不会与金国狼狈为奸,在边境寻衅滋事。依学生之见,不出五年,我大华必有一场恶战!”
杨炯眸光微凛,倒没想到这贺新怀竟有这般见地,当下挑眉问道:“既知有战,那你可有应对之策?”
贺新怀深知今日所言关乎前程,能否遂了那青史留名的宏愿,便在此一举。当下屏息凝神,将腹中筹谋多日的方略细细理过,方郑重开口:“学生斗胆进言!眼下我大华相较周边诸国,元气损伤最小。与其被动抵御敌寇南侵,不如先发制人,将战线直推金辽腹地!”
他双目灼灼,语气激昂:“我大华坐拥登州、江华两处海港之便,正可趁势奇袭咸州,既截断金国南下要道,又锁死辽国出海之路。以此为根基,徐徐图取来州、锦州、辰州一线,拓出百里缓冲之地。
如此一来,纵使金辽兴兵犯境,战火亦燃在彼国疆土!真定府既不再是北疆首道屏障,便可向后层层设险,构筑纵深防线。假以五年时日,学生愿立军令状,定能筑就铜墙铁壁,教敌寇难越雷池半步!”
杨炯听毕,暗自思忖:到底是书生之见,虽有胆魄,却不免过于偏重守势,少了些开疆拓土的气魄。然能有这般见地,在年轻学子中也算难得。
念及此,他微微颔首,轻声沉吟道:“
欲画江山笔未齐,劝君且拓马蹄西。
驼铃碾碎眉间雪,烽火烹红袖底泥。
数尽星辰三百夜,归来方解九章题。
春风若过阳关道,先绿征衣再绿堤。”
众人听了杨炯所吟之诗,俱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诗中意味,初读只道是嫌贺新怀见解稚嫩,言语间似有将其发往西域历练之意。那西域之地,黄沙漫漫、艰险重重,于仕途而言,不啻判了 “死刑”。
可再细品末了两句,却又隐隐透着期许,仿佛暗喻贺新怀此番历练归来,必受重用。
这般矛盾之语,倒叫众人摸不着头脑,皆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地望向贺新怀,不知这到底是官场虚与委蛇的客套话,还是杨炯当真未相中此人。
贺新怀却似被点燃的爆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哪里顾得上旁人揣测,只觉心中热血翻涌,当即撩起衣摆,深深一揖到地,声音激昂如钟磬:“
请掷青云向玉关,不犁瀚海莫言还。
黄沙有路埋书卷,明月无台照铁鞍。
血淬刀光三万里,诗成雪岭十九盘。
此身愿化昆仑石,筑与苍生共险艰。”
杨炯拊掌大笑:“好!好个少年英气!”
说罢,随手拎起一坛美酒,径直递与贺新怀。
二人坛口相碰,仰头共饮,酒水泼溅间,倒溅得衣襟尽湿。
李淑见状,唇角微扬,轻唤一声:“胡澹!”
话音未落,便见人群中步出一人。但见他整冠束带,趋步向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晚生胡邦衡,见过镇南侯!”
杨炯挑眉打量,忽而轻笑:“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可是刑部主事胡国荃的公子?”
胡澹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万没想到自己竟入了侯爷法眼,一时摸不清对方用意,只得垂首应是,神色间难掩局促。
杨炯目光转向李淑,眸中满是疑惑。
刑部不比旁的衙门,学子中第后,或留京任职,或外放为按察使,无论哪条路,都得靠桩桩件件实打实的案子积累资历。这其中讲究个是非分明、证据确凿,便是朝中权贵有意提携,若无实绩支撑,也难免遭人诟病。
以李淑的精明,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她此刻特意引荐胡澹,究竟存着什么心思?
李淑似是瞧破了他的疑虑,掩唇笑道:“邦衡虽出身法家,却对我大华现行律法颇有见解,早想与你讨教一二。今日恰逢盛会,不若就让他说说?”
杨炯心中微动,这话听着蹊跷,要论见解,寻常探讨便是,怎生听着倒像是要将此人送入中枢,参与国策制定?
面上却不能拂了李淑的脸面,颔首道:“有想法是好事!自古真理越辩越明,今日群贤毕至,正可畅所欲言。”
胡澹微微颔首,指尖轻抚腰间玉带,沉声道:“学生愚见,我朝律法当以先贤为范,效《三朝刑统》‘五刑之疑有赦’之旨。
开皇二年,天下死囚不过二十九人,足见宽仁治国之道。今战火初熄,死囚竟达三百之数,实令人心惊!
依学生看,正该秉持‘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之理,以彰圣朝仁德。”
话犹未了,人群中忽步出一人,眸中寒芒如霜,大步上前拱手道:“侯爷容禀,学生汤臣对此不敢苟同!”
杨炯素来对论政持开放态度,且喜听百家之言,当即抬手示意:“但说无妨!”
汤臣躬身谢过,转而看向胡澹,冷笑道:“胡兄莫非忘了《律书》有云‘禁奸止过,莫若重刑’?前年江陵粮商囤积居奇、哄抬米价,若不施以腰斩之刑,何以儆戒天下?恐怕百姓早就尸横遍野了!”
胡澹眉头微蹙,旋即正色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盐铁论》有言‘法者,缘人情而制,非设罪以陷人’。去年户部清查贪腐,三司会审定案的十七名官员中,竟有十二人因田赋折银核算失当获罪。此等无心之失,岂能与蓄意谋逆者同罪论处?
我要说的是,刑要明晰分辨,而不是笼统重法!”
二人你来我往,在水榭间踱步激辩。阶下百余名学子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汤臣突然声调拔高,声若洪钟,惊得殿角白鹭扑棱棱飞起:“好个‘缘情而制’!《内储说》早有明训,人见深涧方惧,治国亦需严刑立威!如今外患初平,南诏归附未稳,若不施以重典,何以安民心、定社稷?五年前柳州私盐之乱,不正是从轻发落,才导致得盐税反叛案?”
胡澹闻言,皂靴重重踏在汉白玉阶上,震得廊下铜铃轻响:“荒谬!《华史?刑法志》白纸黑字载着,大华嘉定年间,岁岁处决不过五十人。反观去年,刑部勾决死囚竟达两百七十二,单私铸铜钱者便占了二百有余!
学生上月巡查钱监,见工匠终日辛劳,日入不过三十文,而私铸之徒却日赚百钱。若将此等罪徒改判流刑,令其戴罪立功,修造军械充实军备,岂不比血染刑场更合圣人之道?”
杨炯静静听着,心中暗叹。从古至今,律法宽严之争向来是治国要津。秉持不同理念者,日后主政一方,施政手段天差地别,于黎民百姓而言,便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这般紧要关头,他也不便轻易表态,只负手而立,由着二人唇枪舌剑,倒要看这场激辩能生出几分真知灼见。
胡澹见众人不言,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道:“《周礼?秋官》早有‘三赦之法’,耄耋幼弱皆可宽宥。学生曾查阅嘉定三年案牍,长安西市纵火一案,主犯以铜赎罪,所得钱财尽皆用于重建市坊。如今户部空虚,若将部分死刑改为赎铜之刑……”
“简直荒谬!” 汤臣怒目圆睁,拍案而起,“《法禁》有云:‘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若钱财可抵人命,岂不是纵令富者肆意妄为,陷贫者于绝境?长此以往,纲常崩坏,成何体统!”
李漟凤目微转,忽而轻笑:“以财赎命之说倒是新奇。只是若有人出万金买凶,再掷十万赎罪,这刑部大堂,怕不是要沦为买卖人命的市井了?”
胡澹不慌不忙躬身行礼:“殿下容禀。学生所言赎刑,仅限原判死刑且符合三要件者:非故意伤人、未致人命、初犯之罪。正如嘉定年间‘纳米赎罪例’,专用于限定杂犯死罪。”
杨炯抬手止住二人争辩,沉声道:“二位可记得《刑法志》所言?周景帝废肉刑,天下称仁;宣帝设廷尉平,狱讼得清。”
他按住欲言又止的李淑,目光扫过满堂学子,缓缓道:“今日之争,不在宽严,而在时宜。刑法一字之改,关乎百人性命,岂可不慎?你二人且将今日所论整理成策论,本侯要在《论政》月刊设‘刑律专议’专栏,于四月中旬刊发。届时科考已毕,正好让天下学子一同参详。”
众学子见侯爷已有决断,纵使心有百言,也只得敛衽躬身,齐声称是。一时廊下环佩相撞,叮当之声清越,倒衬得周遭愈发静谧。
杨炯见曲江宴诸事俱备,便抬手笑道:“今日原是为诸位才子设的宴席,此时天光正好,不如边饮美酒边叙雅事!”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苍老冷喝破空而来:“镇南侯好派头!这开考宴本是学子面圣的盛典,如今却都聚在此处高谈阔论,当真是闻所未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廊下阴影处转出一人,须眉皆白,袍上金凤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威压十足。
水榭寂然,唯曲江风掠残英,簌簌坠阶,万籁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