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仓库的铁皮缝隙间,吝啬地漏进几缕灰白的光线,宣告雨歇后的沉闷白昼降临。
空气中泥腥混杂着铁锈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昨夜雨水冲刷的痕迹犹在,地面泥泞更胜,唯有那场黑暗角落里发生的碾压式惩戒,仿佛被这浑浊的光线稀释。
只在倒地的空罐头和被踩碎的包装袋上残留着零星的泥点与扭曲的印记。
云初的身影出现在她那堆满杂物的临时栖身角落。
她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擦拭着一个小巧的金属罐子,动作舒缓,近乎一种凝固的时间感。
老旧的大衣沾着干涸的泥渍,银灰色的发丝随意散落颊边,侧脸的线条在微光下刻着深深的沟壑,眼珠似乎专注地看着罐子上的花纹,又似乎穿透了这冰冷的铁皮,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就在这时,两片阴影踉跄地遮挡了本就稀缺的光线。
云初擦拭的手微微一顿,但并未抬头。
无需刻意去看,她也知道是谁来了——空气中那微弱颤抖的气息,混杂着绝望后劫生的茫然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惶恐,太过清晰。
姜星宇和林晓然就站在距离她几步之外的水泥地上。
天亮了,却未能驱散他们眼底的黑暗。
两人的衣物依旧褴褛肮脏,湿透的布料干硬地贴在身上,皱缩出冰冷的线条。
姜星宇俊美无俦的脸上,左颧骨至下颚那片乌青肿胀触目惊心,嘴角破裂处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更衬得他脸色灰白如纸;
那双曾闪耀舞台的眼睛如今空洞红肿,泪痕在污浊的脸上冲出两条沟壑,残留的污泥嵌在凌乱的额发间。
林晓然的状态更糟,苍白瘦削的身体裹在昨晚被撕开的衬衫里,领口被自己僵硬的手指死死揪着,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颈和锁骨皮肤上,清晰残留着几道青紫发乌的指印和一处像是被火星燎过的浅红伤痕。
她单薄的肩膀不可抑制地抖动着,牙齿将下唇咬得毫无血色,几乎要渗出血珠。
没有任何预兆,也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尊严与气力,两人“咚”地一声,膝盖砸在了冰冷的、沾满油污和泥浆的水泥地上。
这声音在空旷的仓库角落里显得格外沉重。
“求……求您……”姜星宇的声音嘶哑破碎,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恐惧的颤音,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蜷缩着,“收……收留我们……求您了……”
“我们……什么都愿意做……”林晓然的声音更低,像风中碎裂的枯叶,急促地补充,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巨大的屈辱和孤注一掷的绝望,“做饭……洗衣服……打扫……我们很勤快……真的!……我们……我们吃得很少……不会再惹麻烦……求求您了……”
她的话语带着哭腔,却又死死压抑着不敢大声,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泥泞的地面。
云初的目光缓缓从手中的金属罐上移开。
那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人沾满泥浆的裤腿和不断颤抖的肩膀,掠过林晓然紧握领口、指节发白的手,最后停在姜星宇被冷汗浸湿的额发上。
即使在如此狼狈不堪、满脸青紫的境地里,那张脸的轮廓、眉眼的形状,依然能隐约窥见那份曾被万千粉丝追逐、精心雕琢的惊人美貌;
而林晓然即使苍白憔悴如风中残烛,那份属于青年女演员的灵动与脆弱交织的特质,在绝望的底色下反而被凸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凄艳。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如同冰冷黑暗中闪过的一小簇奇异火花,突兀地在云初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溅起,随后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世界……已然是彻底的糟粕与废土。残垣断壁、腐臭熏天、贪婪与暴虐在赤裸上演。
“去看看这世界”的任务,她感觉挺无趣的,因为这末世,真的没有什么好风景了。
而眼前这两张脸——虽然伤痕累累,沾满污垢——却有着足以刺破这无边灰暗的明亮轮廓。那种纯粹而脆弱的漂亮,如同淤泥中顽强绽放的花蕊。
在这个人人面目模糊、充斥着麻木、狰狞与饥饿的废墟之上,这种‘漂亮’,本身就是一种近乎奢侈、近乎违和的异质存在。
带着一些这样漂亮的孩子,看着他们鲜活的生命,陪自己一起走过这漫长而糟粕的末日路途……似乎也不错?
至少,行走在这片绝望大地上时,目光所及之处,不再是单一的灰败与狰狞。
看到这样明晃晃、脆生生的‘漂亮’,心情……好像真的能稍微轻松一点?
哪怕只是瞬间的亮色,哪怕如同朝露般短暂。
这念头纯粹、简单,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冰冷玩味。
无关责任,无关慈悲,更像是一个在荒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无意间看到一枚虽沾了泥、却依旧折射光华的宝石碎片时,突然升起的一种……纯粹观赏性的收藏欲。
于是,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云初沙哑苍老的声音,用一种近乎于平淡的语调响起,如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膝盖不冷么?起来吧。”她随手将擦得发亮的金属罐放在脚边一堆杂物上,“跟着我,规矩不多,但得记住——”
“活下去是你们自己的事,手脚勤快点。惹来的麻烦自己吞,吞不下?”她的眼睛抬了抬,目光平淡无波地扫过姜星宇脸上尚存的稚嫩,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恐,“我自会解决。但代价,你们付不起。”
这句话冰冷如霜,但听在如蒙大赦的两人耳中,却不啻于天籁。
他们几乎是瘫软在地,又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脸上混杂着不可置信的狂喜、残余的泪水和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
林晓然捂着嘴,压抑地啜泣出声,但那双眼睛却第一次在经历了长久的绝望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姜星宇挣扎着站起,想去扶林晓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那个重新拿起一块破布、似乎打算继续擦拭身边某个锈迹斑斑铁盒的老妇人身上。
她的背影,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不再是昨夜如死神般的冰冷剪影,而是成为了一座足以为他们短暂遮蔽风雪的、散发着某种令人生畏又无比心安气息的……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