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舟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看着滚翻在旁哀嚎的野猪，再看向地上那把砸出了可怕凹痕、显然是灌注了巨力才扔出的宝弓。
又看看马上那个护着人依旧稳如泰山的凰云初，精明如他，大脑也一片混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云初深不可测武力的敬畏。
而怀中的沈霁，紧闭的双眼感受到那坚实的怀抱和有力的臂膀，那从未体验过的强大保护和令人安心的气息，让他一直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冰冷的四肢仿佛也渐渐回暖。
那剧烈的恐惧被一种陌生的、汹涌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的清冽气息，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脸埋在她肩颈处，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在胸腔中共鸣。
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和倾慕的种子，在这一刻，伴随着惊恐余韵和剧烈的心跳，悄然破壳。
云初感受着怀中的微颤和耳边几人混乱的呼吸，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周围被惊动后纷纷赶来的其他皇女队伍——包括最先遇到野猪冲击的，二皇女凰云璃带着几分审视的冷峻面庞。
她脸上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殆尽，只有一片冷冽的平静。
她轻轻拍了拍怀中沈霁的背，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安抚：“没事了。”
然后，她环视四人，嘴角似乎又勾起了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微不足道：“瞧把你们吓的，几头蠢猪而已。下次跟紧点。走，前头说不定有更好的猎物。”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守护和反击，只是随手挥开几只扰人苍蝇。
马蹄声与喧嚣渐远，仿佛刚才的野猪惊魂只是一段小插曲。
日头西斜，围场深处密林的光线变得幽暗难辨。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血腥、汗水和草木腐败的混合气息。
第一日狩猎结束。
夜幕低垂，换下了猎装、穿着一身素雅常服的云初走了进来，挥退了侍从。
白日在围场上那副浪荡张扬的皇女模样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淡淡的倦意。
帐篷内，一位身着月白锦袍、身姿清雅的中年男子正对着灯下的一局残棋。
他便是兰贵君。
岁月待他格外温柔，只是眼角留下了浅浅的风韵，更添几分沉淀的儒雅。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云初的瞬间，眼中立刻漾开毫不掩饰的疼爱与关切，如同寒夜里骤然点燃的一盏暖灯。
“小初回来了？”他放下手中捻着的黑玉棋子，声音温润如暖玉，“听说今日猎场很热闹？累了吧？快坐。温着桂花酿呢，喝一点暖暖身。”
“父妃。”云初唤了一声，走上前在他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桌上果然温着一个小巧的暖酒壶，旁边还摆着她儿时最爱的几样点心。
兰贵君亲手替她斟了小半杯澄澈的甜酿，将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看你脸色不太好，那些人……难为你了？”他并未点明是谁，但父女之间心照不宣。
云初轻轻啜了口酒，桂花的甜香伴着暖意滑入喉间，驱散了心底的寒。
在父君面前，她才敢稍稍卸下伪装，露出一丝真实的倦怠：“习惯了。大姐二姐今日是试探，老三依旧是那副温柔刀的模样。”
她顿了顿，看着兰贵君洞悉一切的眼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沈霁他们…挺好用的盾牌。”
兰贵君看着她强撑出的镇定，心头一阵刺痛。
他伸出手，隔着桌案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那只手养尊处优，却并非娇软无力，指腹甚至有长时间握笔留下的薄茧——那是她偷偷整理舆图、誊抄山川地貌稿本留下的痕迹。
“委屈我的小初了。”兰贵君低叹，眼中满是心疼与怜惜。
他并非深闺之人，能在盛宠不衰，洞悉后宫与前朝的纠葛是他的本能。“世人只道我儿顽劣荒唐，沉迷酒色。殊不知……我的小初心中有壮丽山河，笔下藏经纬乾坤。”
云初鼻尖微酸。
这世上，只有父君真正懂得她的心之所向。
她的书案深处，那些被她小心藏匿的、标记着山川河流走势的羊皮卷，描绘着各地风土人情的稿纸，都是父妃一手为她提供掩护，有时甚至还秘密托人帮她搜寻一些孤本地志。
她的“纨绔无度”，一半为自保，另一半，也正是这深宫之中唯一能庇护她的慈父，所能给予的最大纵容。
“父妃……”云初声音有些发哽，“这山河图志，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书。”
兰贵君凝视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属于长者的通透与力量：“欲速则不达。小初，你的志向高远，非池中之物。”
“然潜龙亦需待时。生在皇家，这‘荒唐’二字，便是你暂时无法离开这皇城时，最好的甲胄。”
他又拍了拍她的手，力道沉稳，“莫急，莫慌。只要心灯不灭，终会有踏遍青山、着书立说的一天。你收集的那些东西，父妃都替你好好收着呢。等你启程那日，一样不少地带走。”
他看着女儿眼底燃起的那簇微弱却执着的火苗，语重心长地道：“保护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那皇座冰冷彻骨，父妃只愿你此生……活得自在。游山历水，写你的书，这才该是凰云初的命格。”
“可是父妃，”云初抬头，看向兰贵君那双映着灯火的眸子，“我若走了……您怎么办？”
她深知自己这个受宠的“荒唐皇女”身份，亦是兰贵君在宫中的一大倚仗。
若她离京，失去了这个屏障，母皇的恩宠能持续多久？
其他妃嫔、其他皇女的母家势力会如何？
兰贵君微微一笑，那笑容柔和却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从容与狡黠：“傻孩子，父妃在这宫中沉浮几十年，难道真是靠你一个小皇女的不着调才站稳脚跟的么？”
“你且安心做好你的戏，走你的路。父妃自有立身之法。待你翅膀硬了，能飞出去那一天……父妃自有去处。别担心我，只要你平平安安，活得畅快，父妃就放心了。”
就在这时，帐外不远处似乎有人影匆匆掠过，带着一丝窥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