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欢作出“哦”的口型,却没有说出口,心下豁然开朗,有些好笑,但音楠这个样子,也实在让她心疼,就这样看着静静望着上方的音楠,想着这事从哪里说起才合适!从今日见音楠就觉得奇怪,方才那些她没有听懂的话,此刻也大致能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说音楠糊涂,自己何尝不是糊涂?沉浸在见到音楠的喜悦中,却忘记了还有“郎君”这回事?但是……音楠看不出来吗?
酒!对,他饮酒已醉,封了一切,自然被自己骗到了。
人世间的门道,善意恶意,往来相处,实在太过复杂,霁欢实际上只有在竖亥幻境之中,做阿月的时候,摸到了丝丝皮毛,甚至皮毛都不算,毕竟那个时候的半落碧,其实算不得很人世间的人世间。
凡俗之中尽量做一个普通的凡人,有哪些是需要自己注意的,是这次来此才晓得一二。
譬如,让自己有一个郎君,很多时候,处理许多问题,就会让她省去很多麻烦。当然,自从有了这个“郎君”,踏破门槛的媒人鸦雀无声,加之这个“郎君”武艺高超,想动歪心思的恶人也没有再来找过她。这件事情,来龙去脉,其实解释起来倒并不复杂,不知道为什么,霁欢将杯中水慢慢喝完,看着音楠这个模样,同平日不太一样的模样,有些好看,亦有些沉醉,故而并不想马上解释。
音楠见霁欢一时没有反应,心道,自己果然说中了霁欢的心思!然后只转头看着眼神莫名、嘴角噙笑的霁欢问道:“霁欢,你在人间的日子同我不一样,总是更孤寂一些,你孤寂了许多年,我……也明白你的孤寂。你说你想我,我很是开心,今日痛苦了许久,每时每刻像比那万年更难熬……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怪我……但是,我也想知道,你若是想着我,那……他呢?”
这个酸味……
霁欢觉得音楠不是自己一贯认识的那个人,但,想想曾经他对耿青穆,仿似也差不多。但是,音楠这样认为自己,霁欢觉得有些没有根由,这个误会让霁欢心情有些复杂。遇到他之后,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那些孤寂早被扫空,心中所念所思有了他,只觉得时日有盼,心安万全!
“他,回了。”
“方才你拿的衣服就是……那个人的吧!你见我浑身淋湿了有些不忍心,才将他的衣服拿给我,却又觉得我不应该染指他的东西,才……有些犹豫?”音楠说话嘶哑的嗓音,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霁欢想了想,自己何时犹豫了?
哦,那个时候……但是,那是犹豫的意思?还被音楠谱出了这样一段故事?自己当时的意思应该是,他身上还湿冷着,应当沐浴之后再换,才有益身体。
“倒……也不是。”
“我明白!”
“你可能不太明白。”霁欢心情还是复杂,忍着笑,道,“没有那么多意思……”
音楠恍若未闻,只还是盯着床顶,似乎不去看霁欢,自己这情绪也就还能压一压。“方才我吻你之时,你也不复往日,甚至将我……推开。是因为他……突然闯入你的心间,让你觉得不妥,需要冷静冷静?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突然处理这些事情,你尚没有很好的经验。”
哦,是说刚才。但是刚才不是因为,那个浴桶里头的水还没有满,还得提两桶吗?不过,亲吻之时,自己此前……不是这个样子吗?这样说来,她倒是明白音楠为什么会不愿喝药,还说药苦了。可是,此后,不也有欢愉一场?难道,这般亲昵之后,他还是沉醉在自己的臆想之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心?
还是因为真的病了!
看来,来人间一场,封了灵力,淋一场大雨又经这样一番神思折磨,同人世间病了的凡人没什么两样。这样说来,子川来这人间,近来那魂灵时乱,梦魇时多,是否也是神思折磨过重的缘故?
“音楠,先将药喝了!”霁欢将方才放着的药又端起来,走向榻边,“还好,仍温着。喝了药睡一睡,便没有事了。”
音楠终于转过头来,发红的眼底将漆黑的眼眸衬托的更是忧伤,霁欢愣了愣,这眼底一层水汽,让霁欢也不怎么忍心了,正准备说一些好听的话来解释,孰料音楠半撑起身体,靠在瓷枕上,又握起霁欢端着药的双手道:“你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药吗?霁欢……”
“我碗中就是最好的药。”霁欢直言回道,心想,这可是自己亲自熬的,对付这寒热交杂之症正好,味道也调的可口,连小娃娃都不曾抗拒,喝完定是药到病除。
音楠心死了,眼中最后一抹希冀的神采也落了下去,霁欢如此回避着这个话题,是因为,她也正在艰难抉择?音楠又倒在了榻上,只想着先赖在此处,霁欢心肠软,定然舍不得将他赶走,明日他定要去看一看,这人是何方神圣,究竟如何才貌,竟得了霁欢的青眼……
而此时,霁欢却忽然又吻了上来,顺着这道亲吻而来的正是她口中的良药。清苦被甘甜压制,在唇齿之间游动着霁欢的味道,音楠瞪着眼睛,那簇火又起了来,再次荡漾出神采看向已经起身的霁欢。
然后接着便是第二口,第三口……直到这碗药就这样被喂了干净。
霁欢将碗放下,趴在音楠的胸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音楠被霁欢这样看着,心中此时不知道是喜还是更伤痛。
“好些了吗?”
“……嗯。”
“好些了的话,同我说说,今日都想了些什么?让我听一听我们音楠君……”
“不想说……”打断霁欢,胡思乱想的内容音楠自己不忍心再想一遍。
“那……”
想说清楚的话还没有出口,音楠忽又将霁欢欺身在下,呜呜声被堵在了喉间……
夜风入窗,未能踏入这帘幔之间,将要黎明之时,卖花的小姑娘才娇娇柔柔地起了一声叫卖,初晨新阳也才亮起微微一道,天空一道隐雷后,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这场雨同昨日午后来时突然的倾盆大雨不同,此时的雨落的细密柔软,仅有摇动树叶的风声,透过仅剩的轩窗下一条小缝吹了进来,唤醒了桌上沾染的几粒浮尘。而桥下的长河水涨了几分,却仍然平缓。穿蓑衣的更夫,踩过桥,靠在桥上看着夜色慢慢退下,同卖花的小姑娘问了几句,看她提着花篮踩着水消失在长街转弯处,更夫吹灭了灯笼,也望了望这条街上,仍有烛光微火透出的那个地方。
灯烛燃尽,天已透亮。
音楠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见霁欢睫毛忽闪,翻了个身仍是睡着,便慢慢起身将那被风吹动,吱呀作响的窗紧紧关上,屋外的动静,倒是一丝也听不见了。
榻上有起身的动静,音楠停下手头的动作,昨夜话像是说到一半,自己怕听下去,所议……
“是担心,他来找你……门窗紧闭着,听不见吗?”
音楠看着已经被关紧的窗,今日的雨下的好,想来也不会有谁来打扰他们,问出的话却满是酸腐。
“音楠,你过来。”
“什么?”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霁欢含着笑,“就那桌子的抽屉里,你去取出来。”
音楠按照霁欢所指,茫然地打开抽屉,里面竟然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人偶,这木偶……
音楠惊讶地看了看手中之物又看着霁欢,见霁欢眼神晶亮透彻,忽然就觉得自己真是……苦笑一阵,又晃了晃,将木偶放进抽屉。
原来如此。
自己为此,仿若经历一场情劫,竟然只是一个木偶!
现在想一想,那妇人的话,霁欢来此之后,媒人上门定然搅扰,刻一个木偶,假作郎君,也算是霁欢能做之事。这木偶看着栩栩如生,细细端详边角处却有些粗糙,这,是霁欢的手艺!
音楠坐在桌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有过的那些心思,忍俊不禁,好笑,真是好笑!
而且,此番回想,昨日,那人出来教训胡言乱语的那掌柜之时,其实也有端倪,奈何已经觉得不对劲的他,却因为那些心思作祟,还有槐愚的酒作祟,以至于眼盲心瞎,没有看出来。
霁欢走过去,从音楠背后抱着他道:“我来此是有事情要做的,你交代过的,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给自己找了个事情做。酿酒这门上,我还算有天赋!但是啊,大家过于热情,所以我便想了这个法子。这木偶的灵气是采人世之泽灌注,偶尔出来一次,也不容易被察觉。”
“是女子身份不易。”音楠道,“酿酒的技艺可带回末址,教教大家。”
“你知道那味道。”
“自然知道。”
“那现在心情如何了?”
音楠点了点头,霁欢开心地转身,终于松下一口气:“那我先去躺一躺……昨夜折腾的没有睡好。”
“可是……”音楠猛地想起什么,将霁欢的手拉住,“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
哦,对,还有这回事。难怪音楠会如此联想。
“过几日再说这件事!”霁欢说完,微醺着眼睛看了看音楠,然后二人光脚踩在这木楼之中,摒弃了误会,重新亲吻起来……
雨下了三天,期间有一次敲门声,二人没有理会。第三日夜间,实在有些睡不着的霁欢窝在音楠怀中,音楠问道:“你同子川……应就是那舟大人,很是熟识?”
“嗯,对。这件事正想同你说。”霁欢在音楠的怀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说来也巧,我刚来此,落在一座山上,正好碰到了那位舟大人,正在跳崖。”
“跳崖?然后你……救了他?”
“是,劝下来了。我依稀听说过,他们这样的如果选择自戕,魂魄自瞬间灰飞,故而这种死法,我来此的目的不就完不成了吗?只是我不太确定,这样算不算扰乱其命数……”
“嗯,此后这几年若是无事,当是没有扰乱。虽然命格簿子写了凡人命数如何,但是终究是一个脉络和方向,或许你来此,是顶替了那个本应当阻止他自杀念头之人。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劝的?”音楠想了想,又补充道,“霁欢你可不太会劝慰别人……”
霁欢想了想,觉得自己劝的挺有效果的,便道:“谁说的,我不过是说了一句,‘你这样自杀身亡,死后可入不了轮回。’”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不跳了!看那个样子,他似乎还是挺想入轮回的。”
音楠若有所思,凡间之人总是若有不如意,总是盼着来生能有更圆满的活法。
“所以,后来那舟府的嬷嬷认识了你,遇到舟大人又想不通,便来找你?”
“嗯……其实前两年还好,也就是近半年,看来是他的命数要尽了,神思便时常不对,魂灵附身过浅,自然神思难定,常困于梦中,说是郁郁而终,若非我,这样下来怕是疯魔而终。自然,你说的对,原本应该有一位能够宽解其心之人。我到这里卖酒之后,诶音楠,你看得出我是特意选择的这个位置罢?
“看得出。”
“来此之后,那位李嬷嬷来买过一次,后来便是他亲自来此了,铺子里头时常总会留那么一两壶,他嘛,毕竟是我的任务,自然要多担待一些。久而久之,便也相熟,我的话他也能够听进去几次。所以昨日,李嬷嬷才来找我……不过,有一次,他独自喝了半晌,酒醉之后,我听见他唤了一声‘泓渃’,可吓了我一跳。按说,他们这样的特意投入凡间,必然剥离了记忆……想不通。”
“哦?……毕竟大荒多年,不是常规法子便能将所有记忆全都消去的。哎,或许在子川眼中,他与泓渃神君,并不像泓渃神君自己心中那样,只是自己的一往情深罢!”
“是啊!哪里像我们!”
霁欢不太会说什么情话,故而眼下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句,反倒是令音楠心热,不自觉地想靠着她,就这样在这间酒香幽幽的院落之中,伴着风雨,直至天荒。
“不对,还有一件事情。不是在问孩子吗?睡够了没有,我带你去看看孩子。”说完,霁欢便起身,脸上满是神秘地望着音楠。
“没睡够,不想去看孩子。”音楠一把将她拉下来,这个话题此时他不是很想谈了,毕竟都没有什么“郎君”自然没有什么孩子。
不对,难不成是……
音楠目光深深地带着喜和期待,又带着紧张地看着霁欢,问道:“孩子?你……什么时候的事情?”
霁欢看着音楠这个目光,总觉得这里头还剩有一丝误会,默了默,“来这里不久就发现了,走吧,去看看!哦……不对,这个时辰不太合适。”
一夜难眠,此日清晨天方亮,音楠便赶紧起身,看了看霁欢前几日准备的衣服,想了想,还是穿上,然后看着霁欢道:“就这样去?我要不要买一些……礼物?”
“礼物吗?照理说你应当买一买。只是,寻常之物她或许不喜欢,也用不上。不过,今日天气很好,城西有一处糖糕铺子应当开门了,她很喜欢吃,去买一些带着就好!”霁欢说的云淡风轻,音楠下楼梯走了一半,又转身望着她道:“你看我今日,如何?”
“挺好,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只买糖糕?”
“还不能买多了。”霁欢心想,她近来糖糕不能吃多了。
“霁欢……你还没有告诉我,是男孩女孩。”
“哦,女孩儿。”霁欢总觉得音楠这个眼神过于了些,只继续解释道,“如今正是喜欢糖糕的年岁,但是她此前大病了一场,脾胃虚弱,吃多了容易积食。不过,也可以多买一些,那家铺子的糖糕,我也喜欢吃。不过……”霁欢又想到末址,问道:“九重天那回事如何了?”
“先见了孩子再说吧,眼下也并不着急,见孩子要紧!”
跟着霁欢去城中车马行租下两匹骏马,二人便先去买了糖糕。音楠牵着两匹马不解,现下日头正盛,骑马不如马车来的舒坦,便了问,谁知霁欢却道:“有些远,又不能御风腾云。”
“为什么要住这样远?”音楠随着霁欢上马问道,“这样你照顾她这几年很累吧!是我不好……”
“驾!”霁欢咬了一口糖糕,“素日里也不用我一直照顾着。有时候她来找我,有时候我去看她。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音楠看着霁欢已经骑马出了城门,心中一时间竟然不是滋味。
无妨,若是她愿意,此次,就由他将孩子带回去。可转念一想,不行,接下来的事情,末址之境并不一定能避免其祸事,这几日自己也在想,或许即将面对的这件事情,霁欢一直不知道也挺好,但因霁欢完成泓渃之请必然要回去必然要知晓,故怎么说自己一直在斟酌。
而现在出了这个事情,将孩子留在此处,霁欢便也留在此处了。
如此说来,同九重天商议之事,霁欢还是不晓得为好!
同霁欢策马出了这渭城后又过了两个村庄,然后便向一片深山而去,山中并没有妖兽痕迹,但音楠察觉此处气息同其他地方明显不同。远远望着能看出此处有结界的痕迹,但痕迹极其微弱,九重天来此督查子川受劫的仙官必然看不出来,就算是巡视此界修为更高的,恐怕也看不出来。
往深山更深处走去,音楠觉得此处很是熟悉。这样的布局,半山的芙蓉,还有山间平地处一片荷花初露的池塘,分明就是无根山的景色。
音楠终觉或许是自己想错了。此处结界的痕迹,进到此地后他终于感知到是谁布下的。
予绎!听闻他来了凡世。
难道如此巧合?
霁欢先于音楠到了荷塘不远处的一座木屋,音楠下马之时正见一个,约摸人间两三岁孩童大小的女娃子,从木屋中跑跳着出来,口中欢欢喜喜地喊着“姑姑、姑姑。”
这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