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认知结构深处,根植着对秩序与分类的本能渴望。这种渴望驱动了宏大的认知工程:我们观测纷繁现象,辨识其异同,划定边界,赋予名称,构建起庞大的分类体系。这种体系在知识积累与传递中不可或缺,它使无序经验变得可理解、可交流、可传承,为人类在浩瀚宇宙中提供了初步的认知坐标。
然而,一个深刻的悖论随之浮现:我们赖以认识世界的分类框架,其自身稳固性却值得深刻怀疑。任何分类体系都建立在特定的观察视角与预设之上,它们并非对世界绝对本质的镜像反映,而是特定认知条件与目的下的有限建构。科学史反复证明,那些曾被认为坚不可摧、反映终极真理的分类大厦,常在新知识、新视角的冲击下崩塌或重组。分类的边界本质是流动的、可协商的,而非永恒不变的客观实在。当分类所依据的根本前提被证伪,整个体系便如沙上之塔般暴露出其内在的脆弱性。这揭示了人类认知工程的深层困境:我们用以框定世界的工具,其本身却无法摆脱被框定的命运。
更为根本的挑战在于,我们所认知的“实在”本身,其稳固性也面临质疑。世界并非一个预先包装好、等待我们贴上正确标签的静态实体。现象间的联系复杂多变,所谓“本质”常是特定语境下的抽象。我们强加的清晰边界,在更广阔的视角或更精微的考察下,往往显得模糊甚至虚妄。分类所仰赖的“同一性”基础可能并不存在,某些被归为一类的对象,其内部差异可能远大于与其他类别的差异。这指向一种本体论上的冲击:我们孜孜以求并赖以安身立命的秩序感,其根基可能并不如想象般坚实。
那么,面对秩序根基的虚妄与世界的流动本质,人类是否应陷入绝望的虚无?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明知所建构的秩序终将被超越或证伪,其建构过程本身却闪耀着不可磨灭的价值。在遭遇系统性冲击、原有认知框架分崩离析之际,那种近乎本能的、执着地重组碎片、重建意义的努力,展现了人类精神最核心的韧性。这不是对绝对真理的固执追求,而是在承认不确定性前提下,一种积极的生存姿态:在混沌中主动划定暂时边界,在碎片中编织意义之网。
这种建构行为具有深刻的实践智慧。它不承诺永恒正确,却提供行动支点;不宣称掌握绝对真理,却赋予应对现实的能力。它承认知识的暂时性与可错性,同时强调在当下语境中积极认知与行动的必要性。这是一种面向流动性的生存策略:理解边界的临时性,接受意义的开放性,同时依然坚定地投身于意义的创造与秩序的维护——哪怕只是局部的、暂时的秩序。这要求一种认知上的成熟:在认识到终极秩序可能遥不可及甚至根本不存在之后,依然保持认知与行动的勇气。
这种态度要求我们放弃对固定、永恒分类标签的执着迷恋。无论是对自然现象的科学归类,还是对社会身份、文化概念的界定,过度的标签化都会遮蔽现实的丰富性、流动性与个体独特性。真正有韧性的认知与存在方式,在于培养一种容纳模糊、接受变化、在关系中理解事物的能力。个体身份、社会结构、知识体系,都应在动态的、相互关联的视角中被审视,避免被僵化的分类所凝固。这并非导向相对主义的瘫痪,而是导向一种更灵活、更包容、更能适应复杂性的认知与存在方式。
由此,我们抵达一种深刻的辩证认知:一方面清醒意识到任何秩序建构的虚妄性与暂时性,洞察分类体系的内在局限及其可能崩塌的命运;另一方面,深刻认识到这种建构行为本身蕴含的永恒价值——它是人类在混沌宇宙中确认自身存在、维系能动性、创造意义的根本方式。生存的智慧与力量,并非来自对某种永恒秩序的占有,而恰恰来自在认识到秩序虚妄之后,依然投身于意义之网的精微编织。
这种编织,以谦卑之心承认框架的局限,以勇气之姿在流动中锚定当下,以开放之态拥抱未来的重构。它是对世界本质流动性的最高致敬,亦是对人类精神不屈创造力的永恒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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