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沈锦程后,张安仁冒着漫天风雪赶回城中宅邸。
年初一,族中在京的亲眷照例有聚会,她身为主支,又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无论如何不能缺席。
回到府上,天色已暗。
她疲惫地几近虚脱,勉强喝了碗安胎药,便和衣倒在榻上,沉沉睡去。再被唤醒时,前厅已笑语喧阗,热闹非凡。
本是家宴时分,门房却收了封意想不到的信。
看罢,张安仁眉头紧皱,最终别了亲族,坐上一顶小轿去了顾府。
与张府的热闹不同,顾府甚是冷清。
门口不说装饰的红绸,连盏红灯笼都没挂。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沉默得近乎肃杀。
一路肃静,整个宅子安静地跟坟墓一样。
张安仁裹紧了身上的裘衣,只觉寒冷非常。
她跟管家到了书房,顾璘坐在桌边练字,看见她慈爱地招招手。
张安仁将披风解给管家,走过去靠着顾璘问好,“老师,新年好。”
顾璘笑呵呵的,“新年好。宾客满座将你叫过来,不会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本就想来跟您拜年。”
顾璘笑出声,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依旧慈爱,甚至带着欣赏,仿佛在打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然后,她状似随意地开口,
“听说……今日沈锦程去找了你?”
张安仁面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半瞬,随即恢复如常,甚至更坦然了些。
她迎着顾璘的目光,不带丝毫犹豫,
“是。学生正要禀报此事。我已按计划行事。”
顾璘“哦”了一声。
她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里,
“她死了?”
“对。” 张安仁斩钉截铁。
“可有信物?”
张安仁心跳如鼓,但面如平湖看不出一丝慌张。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解开包裹的帕子,里边是一块染血的玉佩,
“这是她贴身佩戴的饰品。”
顾璘并未上手把看,只是微微垂眸,目光在那玉佩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而是一种带着些许无奈、些许失望,又仿佛觉得有些好笑的笑容。
“安仁啊,” 她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信物?”
“我要你将她的首级提来。”
张安仁瞳孔陡然放大。
这么残暴的要求,她不仅在针对沈锦程,也在针对自己。
她、不、值、得、信、任。
张安仁脑里蹦出这六个字,它们随即变成六把骨钉,将她身体戳的满是血洞。
一边是老师和家人,一边是爱人,她能怎么办?
张安仁将玉佩收起,艰难地反驳,
“师徒一场,何必连具完尸都不留?”
顾璘又笑了声,这次的笑意淡了许多。
她没有接这个话茬,抬手拎起小火炉上咕嘟着的紫砂壶,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了杯热茶。
“新年过得可还好?”
她啜饮一口,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家常得像在闲谈。
张安仁心头警铃大作,神经绷得更紧。
她深知顾璘的谈话风格,越是云淡风轻,话下的漩涡就越凶险。
“甚好。” 她谨慎回道。
顾璘语气疲惫,“是啊,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溢。 但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老师……”
张安仁唤了一声,心头惴惴。
“你看我这府上人人自危,连高声言语都不敢。你猜,是为何?”
“……为何?” 张安仁顺着她的话问。
“因为她们害怕呀!”
顾璘轻轻一拍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她们怕我。怕我心情不好,怕我迁怒。”
她目光重新锁上张安仁,再无半分慈和,
“但我不是疯子,不会无缘无故给人脸色看。我心情不好,只是因为,我也怕呀!”
“老师……”
张安仁喉咙发干。
“怕什么?”
顾璘自问自答,语速渐渐加快,一股压抑已久的焦虑与凌厉从她身体渗透出来,
“这么多人信服我,立我为党魁,将身家性命、前途富贵系于我身,我怕愧对大家的信任!”
“我们如今看着是鲜花着锦,势力遍及朝野……可安仁,你也知道我们架子有多空,告诉我,这般烈火烹油的光景,究竟能长久几时?!”
她站起身,在书案后不安踱步,
“你可知,现在京城里,多数官员私下都是如何议论我的?”
张安仁心头剧震,知道那个词,却不敢接口。
顾璘盯着她,一字一顿,从齿缝里挤出:
“大、奸、似、忠!”
“不止是我,每一个跟随我的人都得如此评价。你想输吗?你要输吗?”
张安仁已经彻底抬不起头,她跪在地上伏拜,声音隐忍,
“老师!”
顾璘走来,摸上了她的头,语气再也没了商量,只有冷冰冰的命令。
“你若不想让我对你彻底失望……便把她的首级带来。”
只听张安仁哽咽了一下,顿了许久她没有说话,只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磕头。
一下,又一下……
她不再辩解,不再恳求,只是用这种最沉默、也最卑微的方式,固执地、徒劳地请求着顾璘。
顾璘垂眸看着脚下这个自己最寄予厚望、倾注了无数心血栽培的学生,
如此失态,如此冥顽不灵,
一股混杂着怒其不争的烦闷、对局势失控的焦虑,以及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寒意,在她胸中翻腾。
“你也糊涂了!”
顾璘的声音陡然拔高,残余的温和面具彻底碎裂。
“你忘了小皇帝如何犯傻。你现在也被她迷了心智,好歹不分吗!”
张安仁急忙解释,
“老师,我已经将她囚住,她彻底消失,不会再干扰我们!”
说完张安仁膝行半步,抓住顾璘的袍角,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求老师成全学生一次吧!”
“成全?”,
顾璘猛地抽回自己的衣角,力道之大,让张安仁一个踉跄。
她胸膛起伏,显然怒极,
“我没有用通敌卖国、十恶不赦的罪名,将她明正典刑,千刀万剐,甚至没有牵连她的友朋家眷!这难道不已经最大程度地考虑了你的心情?!”
“张安仁啊张安仁!我看你已病入膏肓!本想给你留点面子,既然不要。”
“那就跪在这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