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泉几年前出门游学,回来时告诉傅澍,他在外面遇到了一个行走四方的旅者,那人博学多才,见识广博,知晓多地山川地貌,他很是崇拜那人,希望以后可以同那人一样,走遍天下山川。
傅澍觉得他这志向也挺好,当他提出他要与他那友人一起远行时,傅澍替他化解了他父母的阻拦,支持了他。
那个时候,宋泉或许是真地热爱这一项的,每到一处,都会给他父母与傅澍写信报平安,描述他在路上的所见所闻。
那一次,他去过的地方不少,其中有一个地方就是傅澍以前也到过的地方,青国的沁县。
故而,他特意写信回去告诉了傅澍。
后来,水乔幽听楚默离提到沁县,她想到的不仅是沁县的事可能与颖丰的事情有联系,还有傅澍与她说的这件小事。
楚默离与朝廷查到沁县境内那座铁矿的时候,再加上她亲眼见过的那个手持山茶花玉坠的布行掌柜以及宋泉一直都没有踪迹,她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她想多了。
这件小事,成了大事。
她与楚默离晚上无事时,楚默离也与她讲起过对沁县的一些调查细节。
那座矿山被开采之前,附近有人采了那些含铁的石头回去补墙修路之类的,调查的人到之后,就是通过这些情况,才找到的那座矿山。
“他从那人那里得知了那些石头是含铁的矿石,听说村民那些石头他们就是在附近山上捡的,他们便判别出那附近是有铁矿的,找到了矿山所在。可因与他同行的人也不是青国人,故而两人都没有将此事告知当地官府。但是,宋泉记住了这件事,他在为你们寻找助力时,再次想起了这件事情。打听过后,得知那座乱矿山,依旧没有被人开采,他便有了拉寻助力的投名状。”
这些虽然都只是她的推测,但是,水乔幽相信,事实不会与她推测的差太远。
所以,宋泉开不开口,在她这里,无关紧要。
“与此同时,宋泉还通过他的父亲知道了另一件事。桑国灭亡后,傅澍让右辞与同样一心想要复国报仇的双溪楼达成了合作,刺杀安王。双溪楼之所以会答应合作,一是他们真心想要杀了安王,二是右辞的手里握着一个重要的人质,平宣王的孙子。”
很多事情,真的就如四季轮替,总是在岁月流转中轮回上演。
“既然是人质,右辞肯定是不会轻易交出来的。宋泉则利用这一点,同样找上了双溪楼,告知溪梣兄妹他可以帮他们找到这位皇族遗孤,并且可以帮他们积蓄复国所需,比如银子,兵器。”
夕阳下落的速度变快了,光线从水乔幽的脸上落了下去。
杨卓终于不再觉得刺眼,可是因这光消失,他更加看不出水乔幽脸上的神情。
水乔幽的讲述不如说书先生说的那般激昂,却前后连贯,没有牵动人心,却又让人主动安静下来,做不到打断她。
“只不过,外人是开不了那座矿山的。更不用说,你们连青国人都不是。 你们不能,双溪楼自然也不能。如此,你们还需要一个可以打通当地官府,并且有胆在那里开黑矿的人。开了矿,则还需要想办法将矿石运出去,矿石出去了,又还需铸兵坊,将它们提炼成铁,再将铁锻炼成兵器。不管是运矿石出边境,还是运兵器出过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其中要打通的关卡,更是不少。想要成事,银子与权力,缺一不可。能做到这些的人不多,你们能有的选择,则更是有限。”
水乔幽的视线忽然就又压了过来,杨卓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神。
“这个人是谁,想必,不需要我说了?”
她的眼神,还是和以往一样,却又让人觉得带着重压,让被看的人不敢轻视。
他不说,水乔幽也不在意。
她又摩挲着杯子把玩,同时继续往下说,“于是,宋泉以你的名义,帮你们三方促成了这场结盟。郑开儒先负责打通航线,保证矿石与银子运输顺畅。这就有了颖丰那段河道改道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他们放在都水台的人会懒功怠命,敷衍了事,造成了颖丰重灾,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不过,祸兮,福之所倚。”
这一大祸,却给他们创造了他们先前一直找不到的时机。
“这件事却也让他们将当时身为驸马的何大公子拉入局。有了何大公子保驾护航,你们的商船在颖丰境内通行变得畅通无阻。航道一开,他们赚到了银子,双溪楼与你们则运出了矿石,运出去的这些矿石,想必你们肯定也不会全部给双溪楼,正好,郑开儒背后的人,也不会将矿石全部给你们。因此,你们三方都可以说是赚到了银子,囤下了兵器,三方谁也没吃亏。”
杨卓插不进话,听着她讲,目光不自觉被她手上动作吸引,知道水乔幽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凭空捏造的试探。
“只是。”水乔幽眼皮又稍微抬起了一点,话语一转,“你们都清楚,私设铸兵坊,囤积兵器,不管放在哪国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而秘密就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们必须得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杨卓被她这么一看,回过神来,脸上已经再也看不到其它神情。殊不知,他脸上僵硬的线条与他一动不动的坐姿,证实着他将水乔幽的话都听入耳了。
“对于你们的那部分,矿石已经过境,那你们自己的风险,开矿的人肯定是不会负责。双溪楼那时已经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你们拉了双溪楼入局,自然也需要替他们做好善后。正好,你们也有这个优势。”
水乔幽手上动作停住,语速不变,“你们有无舟。故而,宋泉让陶二爷器重的女婿,借着陶二爷的名义,利用无舟在淮北等地,私设铸兵坊来作为幌子。”
无舟的生意遍布各国,用来做此事,再是合适不过了。
“这样一来,若是不出事,这就是增加了铸造兵器的数量,若是出事,一切便都有无舟扛着,可保你们无虞。而在出事之前,宋泉有信心将无舟的生意和财物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到他自己的手中。陶二爷那个自认聪明的女婿,则完全不知他不过是你们手里的棋子,同样一心做着接手无舟的好梦,并在你们的有意怂恿下,下毒谋害了自己的岳父。”
夕阳的光越来越弱,虽然屋里还没有到需要点灯的时辰,却已经有了昏暗的角落,衬得屋里的一切都多了神秘。
人亦如此。
可偏偏那双眸光淡淡的眼睛,却仿佛洞察世事,让屋里的一切藏在暗处的隐秘都无所遁形。
杨卓看着这样的水乔幽,手从案下拿了上来,端起茶,小抿了一口茶,错开了她的视线。
水乔幽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也未去特意留意他的神情。
“傅澍离世后,他果真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宋轩,彼此你已经成功的回到了兰苍王府,宋泉气愤之余,下定了决定,将竹海山庄的位置暴露给了出去。不过,我猜,他应该是没有想要将竹海山庄连根拔起的,只是想借机除掉宋轩,好让他的父亲顺利接管竹海山庄。可是,他千算万算,关键时刻,算漏了你。”
说得久了,水乔幽也端起茶喝了一口,话语缓了了下来。
杨卓看着她透着悠闲的举动,终于有机会开口,说了一字,“我?”
水乔幽没有给他眼神,放下茶杯,道:“你知道那时的你,是掌控不了竹海山庄的。对你来说,宋泉若是掌控了竹海山庄,与宋轩掌控它,没有太大区别。既然如此,你何必让它留着。而且,比起他,你更想设计了你母亲与你的宋轩死。你也不需要做别的,只要安排一两个不知内情的人向主事的兰苍王透露些许竹海山庄的事,再向他提出一两条建议。比如,他提前围剿的日子,好出其不意;又比如,此等危害朝廷的乱党,就应该赶尽杀绝,以儆效尤。”
水乔幽的声音依旧是平缓的,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随意猜测,却又让人不敢随意一听。
杨卓听着她的‘比如’,手搭在茶杯上,人又安静了下来。
“自然而然,最终竹海山庄之祸,完全出乎宋泉意料。他得知宋轩没死,还有一个右辞帮忙,他很清楚,他若在此时露面,所有的嫌疑很快就会落到他的身上。这让他顾不得会不会让他父亲染上嫌疑,只能借你的名义先想办法接走他的父亲。”
因此,鲁莽无能的宋二爷,却在这场全面围剿中活了下来,还逃到了凉肃。
“计划失败,他必定也是怀疑过你的。可是那时的你,刚入兰苍王府,看起来还没有这份脱出他的掌控单干的能力,他亦攥着你的把柄,他更相信,像你这种胆小怕事的人肯定不敢跟你耍这些心机。反倒是武冠侯父子和兰苍王都不是他人随便可以敷衍的人,他便将怀疑转移到了他们地身上,心想,或许是他们真地找到了其它与竹海山庄方位布防有关的更多线索。”
他殊不知,他这一错,结果就永远不可能如他所想了。
杨卓张嘴,想要说话,水乔幽的手指在茶杯杯沿上轻轻敲了一下。
杨卓看见,立即看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让他不要插嘴。
他竟也又鬼使神差地缓了到了嘴边的话语。
这么一会,水乔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在归安城外私设的铸兵坊,因那位假的陶三爷用人不甚暴露,遭到了青国官兵围剿,还让一直安安稳稳的无舟被青国安王给盯上了。再加上竹海山庄被围剿,你和宋泉都很清楚,你们需要加快吞下无舟的步伐,否则,局势将会脱离你们的掌控。”
无舟一旦被查,他们很有可能鸡飞蛋打。不仅失去无舟的生意,还得增加暴露的风险。
“然而,宋泉同样不知,你还给兰苍王提了同样的建议。或者,你根本不需要给他提建议。你已进入兰苍王府,兰苍王府的人自然都会明白,你就是下一任兰苍王。你只需要向聪明的人透露一两句可惜之语,他们自会揣摩上意。不需要你说明,就能很好的为你效忠。”
杨卓听着她说起这些,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微有错愕地看着她,吞了无舟那些生意的商号……其实是她安排的!
水乔幽看出了他内心所想,却没有管他,“宋二爷之死,宋泉自是可以看出是右辞干的。右辞之举,在他看来,代表了两种可能。其一,右辞与宋轩怀疑竹海山庄是被宋二爷出卖的,右辞便亲入凉肃,除掉了他;其二,右辞与宋轩已经怀疑到他的身上,找不到他,就杀了他的父亲警告他。不管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回到竹海山庄的机会渺茫。再加上,还有一个横空出现,可以让傅澍托付家主印的人。他虽未与我见过,却也通过你与其它途径对我有一定了解,知道他要实现先前所想就更难了。”
另外,恰好还有一事。
她让右辞将逐心阁的掌控权握在了手里,脱离了宋轩的掌控。
“右辞连宋轩的命令都敢违背,他要想掌控逐心阁,也已是不可能。留着他,反而是对你们的威胁。更令你们意想不到的是,宋四爷远在千里之外,也及时得到了这些消息。他居然轻松突破了你们的围堵,从繁城及时回到了淮南,甚至到了凉肃,亲控无舟的局面。他的到来,让宋泉意识到,他高估了自己。”
宋泉的那些手段,在他这位曾经创下了无舟的叔父面前,根本不够看。
先前他做的一切,不过是仰仗了傅澍对他的信任,借助了自己身份的便利,造成了竹海山庄在明,他在暗罢了。
“因此,就又有了逐心阁被官府与江湖一起围剿的事情。他要做的事情,你自然是‘无法阻止’的,何况他又都是出于保障你们自身安全的考虑,你也没有理由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