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又把目光投到钱凤、沈陵身上,
问道,
“你们二人哪?
是想继续作乱,
还是入朝为官?”
钱凤和沈陵互相对视一眼,
这哪里是给选择,
分明是毫无选择,
摆明了就是再说,
要么服从要么死,
当然了,
讲道理这种事情,
通常只存在于实力对等的双方,
而面前这位,
正是整个江南最大的道理,
他说什么,
自然就是什么。
钱凤登时就做出了决定,
说道,
“大人,
小民自知罪孽深重,
百死难赎,
愿将全族家产悉数奉上,
全族子弟都入军户,
小民但愿谋求一个军吏,
为国解忧,
以抵罪之万一。”
王导摆了摆手,
说道,
“听说,
大将军曾经数次征召于你?”
钱凤赶忙顺杆就爬,
说道,
“小民一直有此心意,
只是之前困于俗物。
愿大人成全小民心意。”
王导点了点头,
问道,
“这万贯家财,
你一点也不在乎?”
钱凤心说,
我倒是也得敢在乎啊,
这位爷都亲临了,
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已经严重到,
要么留钱要么留命的地步了嘛?
“小民族人钱?谋逆造反,
又怎么不是这钱财惹来的野心哪?
幸得大人洞察秋毫,
不然小民一族,
早被株连殆尽。”
王导摆了摆手,
说道,
“哎,那是陛下圣明,
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只是无违而已。
既然你也有这心思,
现在就去追赶大将军的队伍吧。”
钱凤得了令,
赶紧撒丫子就跑,
只怕跑慢了,
这位爷又想起什么来。
见周、钱两家都落了地,
沈陵的心思紧了起来,
这莫非是要用自己的头,
来结束这场纷争?
正当他寻思怎么应对时,
只听王导问向司马绍,
“殿下,
臣没有记错的话,
这沈陵还是钦犯吧?
这钦犯越狱,
算是罪加一等吧?
依臣看,
殿下怕也是受了沈陵的蛊惑吧?”
司马绍没有丝毫犹豫,
这种情况下,
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说道,
“茂弘师父明见,
确实如此,
弟子实在惭愧,
愧对师父教诲。”
王导摆了摆手,
目光投到沈陵身上,
问道,
“景高不想说些什么吗?”
沈陵心道,
说?
哪敢说啊,
难道说,
这都是太子的布局,
就想借着乌程的事情,
帮太子多网罗帮手,
以便扼制琅琊王氏?
这一说出来,
不但自己完蛋,
沈家跟着也得完蛋,
就连太子,
也凶多吉少。
到时候,
自己可真就没有翻本的机会了。
沈陵想到此处,
把心一横,
说道,
“大人明察,
这一切都是罪臣所为,
是罪臣骗取了殿下信任,
矫殿下谕令,
胁迫殿下至此。”
王导点了点头,
这沈陵还算是上道,
没头脑一热,
把司马绍这个主谋供出来,
说道,
“既然如此,
那与前罪并罚,
还要将你关回牢狱,
你可有冤屈要诉?”
沈陵脖子一挺,
说道,
“罪臣一人做事一人当,
与他人无关,
也不曾代他人受过,
何来冤屈?”
王导又点了点头,
把沈陵押了下去,
真要转身走时,
看到了沈伊腰间的玉佩,
点手把沈伊喊过来,
问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嘛?”
沈伊连忙说道,
“小民一家,
被沈陵迷惑,
还望大人开恩,
小民愿效仿钱凤,
永为军户。”
王导摆了摆手,
把沈伊从地上扶起来,
说道,
“军户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沈陵之罪,
是他一人之罪,
与你们何干?
给沈太守带个话,
让他看好了沈家,
就算是吴兴豪强,
也不能豪取强夺不是?
这把律法置于何地?”
沈伊登时明白,
这是王导看到了腰间的玉佩,
才放了他们沈家一马,
他自然也得表示表示,
说道,
“小民定把每一亩田地,
还到它本来的归处,
定不负大人信任。”
王导又点了点头,
问道,
“我听说,
你们找了临淮公、蓝田侯?”
沈伊连忙撇清关系,
说道,
“大人误会了,
是蓝田侯想购置些田产,
来询问我们这些本地人。”
王导笑了笑,
说道,
“这么说来,
你们绝没有借公侯的名义,
为自己囤积田地了?”
沈伊赶紧摇头,
说道,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小民哪有这个胆子。
不过是给蓝田侯牵了个线,
做了回中间人。”
王导看向司马绍,
问道,
“殿下,
蓝田侯是你身边人,
他的一举一动,
在百姓看来,
那就是殿下的心思。”
司马绍再次死道友,
说道,
“茂弘师父,
弟子受教,
今后一定严格约束属下,
绝不敢枉法。”
王导点了点头,
再问道,
“那,
这次哪?”
司马绍苦着脸,
说道,
“蓝田侯是名臣之子,
自幼孤苦,
弟子实在不忍,
还望……”
王导摆了摆手,
说道,
“殿下,
法不阿贵,才使民服。
若今日,
殿下因为蓝田侯,
是名臣之子,
就法外开恩,
那明日哪?”
司马绍点头,
问道,
“那师父说,
该当如何处置?”
王导抚了抚胡须,
说道,
“我看哪,
这里面少不了我那个好女婿和好侄子,
蓝田侯也未必就真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说不定就是,
被那两个混蛋给卖了,
还帮着他们数钱。”
一旁的王述听得感激涕零,
心想,
还是骠骑大将军懂我啊?
占了个鬼的好处,
收了几千顷的田地地契,
都是撂荒的贫地烂地,
而且,
这价钱还是按照最肥的田地,
关键是,
之前说得只是占个名头,
一走一过,
自己银子落袋,
结果……
草也吃了,马也跑了,
最后,
这马和草都得算在自己头上。
司马绍见王导给了台阶,
顺着说道,
“茂弘师父,
这蓝田侯毕竟还是少年心性,
我看哪,
这次就是上了他们的当。
让他把那些田契退回,
再赔些银两就好了。”
话音刚落,
刘超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
说道,
“殿下 ,
这个先例可不能开。”
司马绍瞪了刘超一眼,
说道,
“世瑜,
那你说怎么办?
难道要蓝田侯照价购置那些贫地?”
刘超腰板一挺,
说道,
“理当如此,”
看司马冲的怒火烧了过来,
刘超马上解释道,
“殿下,
臣是为了社稷考量,
这借公侯名头强买强卖田地的事情,
屡禁不止,
单说刁令一人,
在京口一地,
就置了万顷田地,
就刁令那一千石的俸禄,
他就是不吃不喝,
一百年也买不起吧?
如今,
殿下既然准备要整顿吏治,
还地于民,
这最后的选择,
自然就是从东宫的僚属先下狠手,
这样,
再查办到其他人的时候,
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司马绍指了指刘超,
这家伙什么都好,
忠诚、廉洁、正直,
就是有点太正直了,
说道,
“你呀,
被他们两个耍了,
他们收了好处,
让你在前面挨骂,
你不觉得亏嘛?”
刘超笑了笑,
说道,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
要是能刹住这股歪风邪气,
臣吃点亏又算得了什么哪?
可惜臣身上没有爵位,
不然,
蓝田侯这个亏,
臣还非吃不可了。”
蓝田侯王述心里这个骂啊,
这家伙啊,
看着耿直,
怎么也一肚子心眼,
他这么一将,
自己要是在往后退,
那就不配为臣了。
无奈之下,
王述只好站出来,
说道,
“殿下,
臣也觉得世瑜兄说得对,
臣虽说也是被蒙骗,
但也是自己起了贪心,
若能借着整治臣的贪心,
来震慑那些贪官污吏,
臣虽死不悔。”
司马绍叹了口气,
看来,
这蓝田侯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随即看向王导,
问道,
“师父,您看?”
王导抚须笑了笑,
说道,
“蓝田侯能有这个心思,
殿下真是选到了良辅,
这样吧,
既然定了契约,
那该出的钱还是要出,
只不过哪,
蓝田侯家贫,
就用每年的田地产出来还账吧?
至于这些田地怎么开荒种粮,
既然是那两个混蛋惹出来的祸,
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就把这开荒种粮,雇佣佃户的花销,
都交给那两个混蛋吧。
殿下看,
这样如何?”
司马绍赶紧又给温峤、王羲之求情,
倒不是因为几人是布衣之交,
实在是这两位爷,
有钱还盯着自己的钱袋子,
这要是没了钱,
那,
不敢想象。
“师父,弟子看,
太真、逸少都是为朝廷办事,
不得已才用了些许手段,
是不是罚得有点重了?”
王导瞥了司马绍一眼,
问道,
“那这个花销,
东宫来填?”
司马绍慌忙摆手,
说道,
“师父,
弟子的东宫都成灰了,
要修起来,
用不少钱哪。”
王导笑了笑,
说道,
“走吧,
去见见那个混蛋。
听听他怎么说?”
司马绍拦了一下王导,
说道,
“师父贵体,
还是别去那阴冷地窖了,
弟子已经命人去把太真请到正堂。”
两人在前面走着,
刘超看了王述一眼,
低声说道,
“蓝田侯,
我要是你,
这个雇佣佃户的钱,
哪怕是砸锅卖铁,
也要自己出。”
王述看向刘超,
问道,
“世瑜兄,
这是什么道理,
哪有上赶着吃亏的?”
刘超说道,
“我来问你,
并州的大中正,
是不是你族父九原公?”
王述点了点头,
说道,
“正是,这次也是他派我来,
见见世面,
没想到……”
刘超摆了摆手,
说道,
“就九原公那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连太真这样的一流名士,
都敢不过品,
你说,
你一个欠钱没还完的子弟,
他可能网开一面嘛?”
王述摇了摇头,
说道,
“断无半分可能,
不过,
这又和雇佣佃户有什么关系?”
刘超笑道,
“你想啊,
就那两位,
你把事情交给他们办,
他们是想让你早点还完,
还是晚点还完,
还是最好永远也还不完?”
王述想了想,
以他这么多年吃亏没够的经验来看,
只怕要是最后一种,
感激涕零的看向刘超,
说道,
“多谢世瑜兄救我,
我险些又上了他们的当。”
刘超摆了摆手,
说道,
“哎,这个不用。
我实在是看不得好人受骗。”
王述千恩万谢,打定主意快走几步,
从王导那里,
又把雇佣佃户的权利讨了回来。
刘超看着王述的背影,
摸了摸良心,
以及放在良心的好处,
自言自语道,
“怀祖兄,别怪世道坏,
他们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有这些钱,
家父麾下的琅琊上军,
短缺的铠甲兵器,
就都凑齐了。”
说完这话,
刘超转身就向城外长亭走去,
王述哭喊着回京城变卖家产,
开启了二十年的还账生涯。
王导和司马绍没理会两人的耳语,
也懒得追问王述的奇怪请求,
答应了一声后,
快步走进了钱府正堂,
刚一进来,
王导这火就压不住了,
“温峤,你在干什么?
你怎么说,
也是太原温氏的族长,
哪里还有个族长的样子,
给我从房梁上下来。”
温峤一手扒着房梁,
一手那种撬棍在剜梁上的几颗玉石,
低头一看,
王导正在那里扯着嗓子骂,
赶紧把玉石往怀里一塞,
从房梁上跳下来 ,
说道,
“岳父大人,您可来了,
您给评评理,
小婿好心好意来救殿下,
反被他关到地窖里。
您说,
就这份委屈,
一千两多吗?”
王导摆了摆手,
说道,
“东西都放下,
钱世仪把家产都捐献给了国库,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都是国库的,
你别起心思。”
温峤长叹一声,
说道,
“哎,可惜了,
您看,
这白玉床,
您要是不开这个口,
明天,
明天小婿就给您搬家里去。”
王导的怒火就要顶破脑门,
司马绍赶紧上前,
岔开话题,
问道,
“太真,
既然你把那些路都挡在乌程之外,
没有理由挡不住刘隗吧?
还有,
刘隗说什么,
以臣弑君还得看我司马家?
是什么意思?
我宣、景、文三代为魏南征北战,
灭燕平蜀败吴,
功高得禅让,
何来弑君之说?”
温峤眨了眨眼睛,
说道,
“放刘隗进来,自然是为了收走他招募的丹杨兵,
至于以臣弑君的事情吗,
我也不太清楚,
要不……”
说着,看了看王导。
王导点了点头,
接过了话茬,
“阿峤年少,
那就我来说吧,
当年高平陵之变,
宣帝指洛水发誓,
只收兵权,
不杀一人,
曹爽交出兵权后,
宣帝自毁誓言,
夷灭曹爽三族,
而后淮南三叛,
王凌、毋丘俭、诸葛诞,
也一样先后被宣、景、文三帝夷灭三族,
……”
“别说了,别说了。”
司马绍越听越羞愧,
手捂着脸,埋在床上,
挥了挥另一只手 ,
说道,
“要是真像师父所言,
这晋胙怎么长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