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哟!——嘿哟!”
粗粝的号子声撕裂了豫东平原初夏的闷热,像沉重的鼓点砸在干涸的土地上。
十几个赤膊的汉子,深色的脊背在毒日头下油亮发光,绷紧的肌肉块块隆起如同铁铸。
他们踩着号子的节奏,肩扛粗大的圆木,“吭哧”一声,重重地砸进跑道地基预留的深坑里。
汗水顺着他们晒得通红的脖颈、虬结的臂膀蜿蜒而下,砸在滚烫的黄土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腾的热气抹去。
“稳住!——抬平!——落!”
又一声号令响起,另一队人正喊着更急促的号子,合力将一段沉重的钢轨从窄轨平板车上卸下。
沉重的金属摩擦着木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精壮的臂膀上青筋暴跳,手掌早已磨破,缠着脏污的布条,渗出暗红的血渍。
钢轨最终被精准地安放进碎石铺就的轨槽中,与前面铺设好的部分对接。
这里是第三绥靖区新建的前进机场,代号鹰巢。
跑道的主轴已在平原上笔直地延伸出数百米,两侧是正在被无数石碾子和人力夯锤反复砸实的土质护堤。
南端,数十名工兵和征调来的民夫正围着几个巨大的基坑忙碌,那是建造油库的地方,
更远处,临时铺设的铁轨上,改装的手摇轨道车哐当哐当地响着,将一车车洋灰、石子和木材源源不断地运来。
高停云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堆上,充当临时的了望点。
他同样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满是灰尘泥土的军裤,腰间的牛皮武装带勒得紧紧的,勾勒出精悍的腰身。
一条看不出原色的白毛巾搭在汗津津的脖子上。
他眯着眼,目光扫过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最后停留在那初具规模的跑道上,以及跑道尽头,已经竖起三层骨架的指挥塔台。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冲散了连日训练和出公差的疲惫。
“成了!”他心中低吼,
“真他娘的成了!咱模范师……不,新十一军也有自己的航空队了!”
想到不久之后,涂着青天白日徽的战机将从这片自己亲手参与建设的土地上呼啸而起,直扑日寇,
高停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空军一动,战场皆惊!
再对上鬼子的装甲和步兵,心里也更有底气了,这豫东的天空,不再是日军肆意轰炸的领域。
然而,这炽热的豪情刚升腾到顶点,一丝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遗憾便悄然渗入心间,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日军封锁线!
几个月前,他请假回宁波探亲,老爷子病得厉害,就在他抵达的前一日逝世。
丧事一了,他便准备返程,怎料宁波周边战云骤起,日军轰炸愈发频繁,街道焦土成片。
高家是宁波城内的有名的富商,城里有铺子,江边有码头,家资都能养活小半个城里的人,
眼看着日军即将进攻宁波,为了防止日军进城屠杀,高家举族搬回了宁波乡下老家,筑起高墙。
但是高停云一看局势不对,立刻劝族长带着全族变卖家产准备跑路,去豫东。
模范师在那边扎根,治安稳定,正是经商搞发展的好地方。
结果没人听。
“祖宗基业不能丢”
“咱高家在宁波上百年了,当初闹洋人、闹长毛也没举族搬迁!”
“日军真要打进来,大不了跟他们打交道,无非就是要钱嘛!
豫省那个穷地方还能做什么生意?”
——左一句,右一嘴,全是空话。
高停云扛不住,一咬牙,带着自家本房的二十几口人偷偷走了,
换装、改姓、假装难民,一路打掩护往西走。
绕着战线走了一个月,死了四个族人,两个小孩在山沟沟里被狼叼走了,才算走到豫东地界。
而就在他满身风尘回来的时候,武城会战打完了。
模范师一开打就是高难度,把日军的两个师团挡在了在义阳外头,硬是守下了这座豫南门户。
战后部队扩编,模范师升格为新编第十一军,营一级军官换了一茬又一茬,
连几个原本跟他同级的同僚们都已经是副营甚至正营了。
军部授勋授衔的仪式,据说足足进行了一下午。
表彰的英雄名单里,本该有他高停云的名字。
那些金光闪闪的勋章、崭新的校官肩章,那些被簇拥着的意气风发……本该也有他一份。
而他呢,还在副连的位置上吊着。
一想到这儿,高停云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泥灰的双手,站在土坡边,望着那片正在修建的军用机场,心里又堵又燥。
他看着工地上那些奋力嘶吼、挥汗如雨的汉子们,
看着那在尘土飞扬中一寸寸延伸的跑道,
看着那逐渐拔高的塔台骨架。
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猛地冲垮了心头的失落。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娘的!”他心中低吼,一股狠劲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不就是晚了一步吗?老子还没死呢!”
武城会战是错过了,但这场漫长的战争远未结束!
鬼子还在肆虐,国土还在沦丧!
他有经验,有血性,更有在敌后生死线上磨砺出的机敏和韧劲,
他高停云,绝不会被拉下太远!
胸中的豪情再次翻涌,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仿佛要将这黄土、汗水和钢铁的气息都吸入肺腑,化作力量。
“都给我加把劲!”
高停云猛地挺直腰板,对着身后的方向,用尽力气吼道,
“一排、二排加把劲!咱们今天的进度一定要超过三连!”
“是!”
高停云正和几个士兵合力调整一段钢轨的位置,闻声抬头,见一名传令兵站在土坡上冲他挥手。
一声急促的呼喊传来。
“高副连长!团部传令!”
他擦了把汗,将撬棍递给身旁的士兵,大步走了过去。
“什么事?”他嗓音沙哑,喉咙里还残留着飞扬的尘土。
“团长叫您立刻去团部一趟。”传令兵压低声音,“说是军部来命令了。”
高停云眉头一皱。
军部?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机场工地上干活,和军部几乎没什么直接联系,怎么突然点名找他?
难不成是保卫局那边……
“知道了。”
他点点头,随手抓起搭在木桩上的军装上衣,拍了拍上面的灰土,匆忙套上。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眼热火朝天的工地——跑道已经延伸出数百米,
塔台的钢筋骨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大步朝团部方向走去。
第五团如今驻扎在机场外围,负责协同防守和支援建设。
由于匆忙调动,整个团并未修建固定营房,而是在一片开阔地上扎起了一排排军用帐篷。
团部大帐位于中央,比其他帐篷稍大,门口站着两名持枪警卫,神情肃穆。
高停云走近时,其中一名卫兵抬手敬礼:“高副连长,团长在里面等您。”
他点头回礼,掀开帐篷帘布走了进去。
帐内光线昏暗,仅有几缕阳光透过帆布窗口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团长陈冲背对着门口,正俯身看着铺在木桌上的机场草图,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边缘敲击着。
陈冲皮肤黝黑,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早年与日军白刃战时留下的。
他原本是第五团团长,后来被调去师部军校培训,团长职务暂由王振华代理。
武城会战前夕,陈冲从军校回来重新接手了第五团,王振华便被调回了师部。
“报告!”高停云立正敬礼。
陈冲这才转过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微微点头:“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团长,您找我?”高停云试探性地问道。
陈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深深地看了一眼高停云后才递了过来。
“军部的命令。”他简短地说,“让你立刻去一趟商都城。”
高停云一愣,接过文件,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确实写着他的名字,但内容极其简略,只提到即刻前往军部报到,
并未说明缘由。
“团长,这是……?”他抬头,眼中带着疑惑。
陈冲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具体原因,但命令是直接下的。”
或许是看出了高停云眼中的不安,他轻叹了一口气,
“放心,保卫局那边我已经替你作保了,别怕!”
师改军后,包国维将由原来的部分宪兵、特别支队、特勤五处抽调了精干人员组建了一个新的部门——保卫局。
保卫局颇为神秘,高停云也是去了那里之后才知道保卫局原来是抓间谍、清内奸的地方,
他因为和部队失联了几个月,返回部队后被保卫局调查了一阵子。
“送你的车子就在外面,去吧。”,陈冲拍了拍他的臂膀。
………………
军车碾过黄土飞扬的乡道,车窗外的平原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高停云坐在副驾驶,军帽压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帽子的边缘。
驾驶座上的行政兵专注地盯着前方,车轮卷起的尘土在车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烟尾。
远处,商都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灰褐色的城墙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厚重,城门处排着长队,有挑担的农夫、推独轮车的小贩,还有三三两两的士兵。
车缓缓减速,停在城门哨卡前。
“证件。”一名城门警卫走近,敲了敲车窗。
新十一军军令要求,所有军车出入必须出示有效证件。
高停云从内兜掏出军官证递过去。
警卫翻开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他一眼,确认无误后抬手敬礼:“高副连长,请进。”
就在警卫递还证件的瞬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车旁经过。
高停云侧头望去,只见一队年轻学生正列队进城,有男有女,
大多穿着粗布衣裳,胳膊下夹着书本,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他们边走边低声交谈,偶尔有人抬头好奇地瞥一眼军车,又很快收回目光。
“这些是?”高停云随口问道。
警卫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哦,是绥署组织到城外各镇做扫盲教育的学生,眼下天气热,下午放课早。”
高停云点点头,正要关窗,吉普车却突然发动,引擎的轰鸣声惊起了路边几只麻雀。
就在车子缓缓起步的刹那,他的余光忽然捕捉到学生队伍末尾的一道身影——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车窗边缘。
高停云下意识将头探出车窗,可那身影已被人群淹没。
车子加速驶入城门,尘土飞扬间,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背影。
“长官?”,行政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高停云缓缓坐回座位,沉默地摇了摇头,将手上的帽子重新戴上。
车子驶入商都城,街道两侧的商铺、茶馆、布幌子在视野中飞速后退。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数年前的画面——
沦陷前的北都城,某个群情激奋的大学。
一个同样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在人群中冷冷地甩开他手中的花,语气冰冷,
“高停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的理想是赚钱兴盛家族,
而我的理想……算了,你根本不懂!”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游行的队伍里。
军车一个颠簸,将他拉回现实。
他睁开眼,商都城的阳光依旧刺目,街道上人来人往,繁华依旧。
只是错觉罢了。
一阵裹挟着黄土和汗味的热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高停云的眼。
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指尖触碰到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不知是沙尘还是别的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帽檐压低,不再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