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了……?”
不知所措的梧惠连连后退。她不知道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此时,被莲花所束缚的水无君仍在尽力挣扎,失去武器的她一时无法摆脱这些恼人的藤蔓。
水无君咬紧牙说:“莺月君的人偶不完全是瓷器……还有部分真正的人体!即使是那些瓷的部分,也是运用相似的技术还原的。她的尸身属于上一位如月君……当初重塑的目的,是为了试图唤醒她在六道灵脉里被打碎的身躯,但——失败了。”
梧惠又想起这个传说。她记得绀香梅见·如月君,在传说里,曾是百骸主施无弃的同伴……但那时的她已是身为不化骨的僵尸。她因返魂香起死回生,又因违背生死伦理而成为六道无常。失去先前一切记忆的她,以陌生人的姿态与百骸主重识。
而那时,施无弃已经在看管香炉了。
“招魂失败的身体,在最后,成为了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莺月君的容器……她尚是大妖鬼女千面,被任命为只存在于梦中的六道无常。她作为‘骨’的面具,也被封存在影障里。将很多无辜的人诱导至影障之内,也是她为了用分散的魂、骨、肉令自己复苏的计划。但那不过会换得鱼死网破的结局罢了……”水无君深吸一口气,“她帮助尚是人类的瑶光卿,和她一起离开——很小的一部分她,具有人性的她。而这被封印的大妖怪唯一的人性,又被注入这个新的容器中……也就是如今的莺月君。”
这意味着一件事。
寐时梦见·莺月君的身躯,存在有生命之物,与无生命之物。
而这之中无生命的部分,又存在着有机之物,与无机之物。
“这个东西呢,”朽月君拿起注射器,并不像对待危险品那样摇摇晃晃,“是殷老板从南国特意搞回来的好货,千万别浪费我们老大的一片好心啊。”
“这东西怎么过的海关?!”莫惟明惊呼。
“哦。差点忘了,那天你也在呢。”羿晖安饶有兴致地看向莫惟明,“我们的确对放逐玫瑰号进行了全方位的搜查。在暂时扣押的货物里,自然也包括境外所得的药物。但……”
“但没什么问题。”羿昭辰接着说,“我们查过了。”
“没什么问题?”
梧惠讶异不已,又心绪复杂。在南国,的确是靠殷社的资源,他们才苟活下来——虽然她自己算是被“绑架”的。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不该替殷社说话。
她只知道,羿晖安他们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连金乌之卵都到羿家手里了。不管是被胁迫,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这些都是既定的事实。不管之前如何渲染黑白两道的关系,毫无疑问的是,二者早已浑浊不清。
“这东西本就超过许多人的认知,没有调查出结果,也是情有可原。”九方泽道,“原来你们打的是这种算盘。”
“那你们打算做什么?”莫惟明问。
算是一种明知故问。
曲罗生对周遭的声音置若罔闻。他从朽月君手中接过那支注射器,步履平稳地走向静立不动的莺月君。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古怪的优雅,一如既往。他轻轻执起人偶的手臂,仿佛在邀请一位沉默的女士共舞。
针尖刺入了人偶——也可能是属于人类的皮肤。活塞缓缓推到底部,那不明的、泛着微蓝色的液体尽数注入。
一时间,会议厅内静默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莺月君身上,等待着某种未知的、可能骇人的变化。
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
莺月君依旧维持着那副完美却空洞的姿态,未曾因注射而有丝毫反应。地面上的法阵痕迹早已褪去,她仍无法自主行动,那双瞳孔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无一物。
朽月君歪着头,凑到环状的桌子边缘,将莺月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端详半天,甚至还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连续打了几个响指。
“嗯——”
他拖长了调子,最终耸了耸肩,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惋惜。
“应该是失败了。真可惜。”
说罢,他竟真的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趣,朝着会议室的大门走去,没有丝毫留恋。殷红微微侧头,对身旁俯身的曲罗生低声耳语。曲罗生略一颔首,也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云霏似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九方泽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
而另一边,失去了莲花藤蔓束缚的水无君,一言不发地走到一旁,弯腰从地毯上拔起自己那两柄被击飞的断刀,利落地收回腰后的刀鞘。
随后,她从缺口走入环桌的中央,将莺月君打横抱起。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在任何人来得及出声质疑或阻止之前,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
“不要阻止我。”
沉重的门扉合拢的声音响起。
阿德勒望着水无君离开的方向说:“就这样不管,没关系吗?”
殷红慵懒地靠回椅背,不以为意。“她们一时半会,不会离开的。这里有很多她的朋友……”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过,她目光一转,投向站在那边的九方泽。
“感谢九方先生,以及水无君,为我们提供了如此有价值的情报……不过,于您个人而言,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更具体的诉求吧?您如此详尽地剖析这一切,说出这些辛秘,应该不只是出于……学术研究的兴趣,对吗?”
九方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刻意将目光转向了开阳卿的方向。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有件事,我需要在今天讲出来。我知道,羿家带走了天权卿·虞颖的灵魂碎片。我要求你们将它还回来。”
梧惠和莫惟明都没敢说什么。九方泽终究是选择了最直观的方式啊。
羿晖安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她微微歪头,像是在理解一个难题。
“我好像没太理解话里的因果关系。不过,我本人确实没去过您府上,我们羿家也绝对没有拿走属于你的任何东西。我怀疑,你是不是问错人了?”
九方泽的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愠怒。他摘下平光镜,指关节掠过他曾被擦伤的额角。
他极力克制,用阴沉的语调说道:“别装蒜了。就算具体执行者是皋月君,但那天晚上,是由羿科长亲自带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的目光锐利地射向羿昭辰。随即,羿晖安立刻看向自己的兄长。
她语气里的询疑,更像是一种流程化的确认。
“是你带的队?你去过吗?哪一天?”
羿昭辰推了推眼镜,面色平静,也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回答:
“我只是去执行公务罢了。虞府长期以来,一直被怀疑与多起离奇谋杀案有关,但此前多次调查均遭遇不配合甚至阻挠。我带队进行强制搜查,合情合理,很正常。”
一切都归结于职务行为。羿晖安得到回答,立刻转向九方泽,脸上的笑容淡了,带上了一丝官方般的疏离和强硬:“九方先生,您也听到了。我们的人执行正常的调查任务,这很正常。请您不要信口雌黄,凭空污蔑。即便谁当时有什么超出任务的个人行为——您有证据吗?有谁看见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却骤然刺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莫惟明和梧惠。
两人瞬间绷紧了神经,拳头在桌下无声地攥紧。他们当然在场!那天的混乱与惊心动魄历历在目。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冲击着他们,迫使两人几乎要立刻站出来做证——但这也意味着,将彻底与曜州公安总厅,甚至权势滔天的羿家正面为敌。
究竟谁信口雌黄?
究竟谁凭空污蔑?
可是……
梧惠看向莫惟明。她想,他是不会说的,向来如此。即使他有着正常的良知,却也有着“正常人”的“胆识”。正因为他足够正常,足够聪明,才能数次从风波里全身而退。若不这么做,他也不可能平平安安地站在这里。
……站在这里面对新的风波。
这样的话,一切都不会有尽头。
梧惠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好了。”
九方泽突然抬起手臂,果断而坚决。横在两人身前的壁纸的手臂,阻止了梧惠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他重新面向羿晖安和羿昭辰,脸上的愠怒已然消失,恢复成一贯的平静。
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好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然后,他默默坐了回去。
怎么这样……
梧惠有点想埋怨莫惟明,但同时,她知道这是无理的。在任何场合,保证自己的安全是第一要义,她自己也该这么做才对。如果不是九方泽阻止,她或许真的会做出傻事。
他们已经知道,羿家不会告诉他们,皋月君的行踪,以及他们整个“团队”的目的。这真是令人费解。如果说,朽月君是愿意支持神无君的,却为什么还会拿同僚的状态冒险?还是说,这是另一种实验?
而羿家的行为,分明是在纵容皋月君他们。卯月君尚未与神无君公然对峙,但他们的支持者们却早已将曜州搅得暗潮涌动。仅从走无常的立场来看,殷社和公安厅的敌对是理所当然,可他们又很明显地表现出联手的倾向,这是怎么回事?
……有排除走无常之外的目的在吗?
亦或者,走无常之间的立场,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界限分明?
实在是想不通。太乱了,太多人了,太复杂了。梧惠只是通过九方泽的这次行动,再次意识到,和这群人坐在同一张牌桌上,仅凭自己是没有足够的筹码的。莫惟明也是。
殷红似是在思考什么。她缓缓开口:“嗯……天权卿的情况,我亦略有耳闻。我记得,她是因一些原因,受魄受损,其功能被蓝珀替代吗?”
“也不能说是替代。”莫惟明解释,“应该说,是一种占位。因为蓝珀本身,不具备受魄蕴含的‘五感’的官能。它只是填充了那部分,让一个人还……还活着。”
至少像是活着。
如果还能被称为一个“人”的话。
莫惟明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不宜再说更多,便点到为止。梧惠很庆幸他意识到了这点,但很遗憾的是,羿晖安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作尊重和礼貌。
“说真的,她都那样了,还能被称为活着吗?”她摊开手,“我话说得不好听,但我不是针对法器的情况……我觉得任何一个躺在家里或者医院的植物人,都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权。不能行动,也没有尊严,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羿晖安!!”
他们第一次听九方泽爆发出如此有力的呵责。
莫惟明和梧惠几乎是同时冲上去的。梧惠抓住他的左手腕,莫惟明则握紧了他的右臂。他那一刻的前倾被拉回去。梧惠感受到他微不可见的颤抖。她知道的,他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像拽断一根棉线一样挣脱他们。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羿晖安不解地反问,“我又没有贬低谁?”
“你不觉得这话很冒犯吗?”连莫惟明也忍不住说。
“可我在陈述事实啊?”羿晖安摊开手,“我绝对不是说,患者们不配为人。你是医生,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相信我,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梧惠忍不住问:“你……要救天权卿?”
“和更多人。所有人。”
但,九方泽并未被这番义正词严的高谈阔论说服。至少莫惟明他们是知道的……他只是希望大小姐能够按照最接近本初的、自我的意志,得到真正的安息。最好是完整的——这是属于他的一份私心。
“不需要。”
说罢,九方泽摔门而去。
人们看向羿晖安,她仍是不明所以的模样。
“他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