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亦卜剌和他那二百余骑返回元军大营之时,前来迎他们的第一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昆都力。
不用说您也能猜到,方才这厮缓醒过来后,一听大帅赐给自己的爱马竟又被那打杂的给偷去了,肯定是气得当场跳了起来。
就在他强忍着后背皮肤那火辣辣的疼痛、拨开手下们的劝阻,打算自己也点上一些兵马去接应大帅之际,诶~没想到亦卜剌已经带队回来了。
那昆都力也不用另外再做啥准备了,直接就在大营外候着呗。
可这候着候着,他就瞧出不对来了……那打杂的怎么跟在大帅的身边还有说有笑地往这儿走啊?这不像是被逮回来的样子啊?
不多时,二人已行到他的面前,而昆都力因为对眼前这状况过于费解,甚至都忘了给亦卜剌行必要的礼数,开口便问道:“大帅,您……您怎么没把这小子给抓起来啊?”
“嗯?”亦卜剌乍一听这话,倒也没多想,只是迟疑了一下,随即就准备作答。
可他话到嘴边还没出来,孙亦谐却是反应神速地抢声厉喝道:“大胆!好你个昆都力,见了大帅不仅连声招呼都不打,还敢用这种质问的语气问长问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汗呢!”
列位,电视剧里那种跟在皇帝身边的奸臣宦官狗仗人势故意找茬儿的桥段都见过吧?此刻孙亦谐就是照着这路子演的。
而昆都力被他这么一吼呢,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火气又上来了:“混账!你才大胆!我跟大帅讲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打杂的插嘴?你偷我马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笑话!什么叫偷啊?我就借你的马用用而已,现在不是又骑回来了吗?”孙亦谐想都没想就诡辩道,“再说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功过是非自有大帅来断,你算老几?轮得到你跟我算账?”
“你!”昆都力被他这话气得,当时又把兵器举出来了。
且这回他举的可不是什么兵卒腰间的佩刀了,而是他自己在战场上用的专属兵器,一根丈二长的黑铁狼牙大棒。
“干什么?大帅就在这里,你还敢动手?”孙亦谐叫嚣这句的同时,人都已经缩到亦卜剌背后去了。
“够了!”亦卜剌也的确是看够了,他当即喝道,“昆都力!你想干什么?还嫌今天丢人丢得不够?”
“大帅,我……”昆都力被这么一喝,当场僵在那儿,更下不来台了。
“给我滚回你的营帐里去,我不叫你别出来!”亦卜剌知道昆都力嘴笨,故也不想让他多言,直接下令让他走。
当然,亦卜剌也并不是真对昆都力动了多大的怒,事实上,亦卜剌心里稍微品了品,就明白此刻是孙亦谐在故意拱火了,但他并没有说破的意思,因为早在返程的路上他就决定了——这个东瀛人,我要用。
作为这支元军部队的大帅,亦卜剌考虑问题的角度肯定和昆都力不一样,当他在大方向上面,即立场方面确认了孙亦谐这人“可用”之后,其他的就都是小问题了。
像什么摔跤啊、偷马啊……结果这昆都力不是没摔出什么大事儿来吗?马不是也回来了吗?那就算了呗。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啊,在凤仪亭事件后,董卓有把吕布怎么样吗?也没怎么样吧。
事情撞破的时候都闹得要当场掷戟杀之了,结果第二天李儒来劝董卓把貂蝉送给吕布时,董卓说的啥?“布与我有父子之分,不便赐与。我只不究其罪。汝传我意,以好言慰之可也。”
连偷人这种事儿,像董卓这样的主……都能“算了”,何况是偷马。
当然了,从后文来看,董卓是算了,但吕布没算,不过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且说眼下,亦卜剌喝令昆都力退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保护他,毕竟亦卜剌也知道自己这有勇无谋的爱将真要跟孙亦谐矫情起来,多半还是得吃亏。
但昆都力可想不到这层,被大帅一喝,心里那是贼憋屈,不过咱前文也说了,他这人很“听话”,亦卜剌下令他不敢不从,于是他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然后还是应了声“遵命”回营去了。
临走时,昆都力还想用眼神再恐吓一下孙亦谐,但他这一眼瞪过去,只瞧见孙亦谐躲在亦卜剌的背后,反过来在给他上嘴脸,要不是昆都力身强体壮,就冲这小人得志的画面,他也得爆几根血管。
长话短说,片刻后,兵马回营,孙亦谐则单独被亦卜剌请到了帅帐之中。
“亦谐小兄弟,坐下说话吧,不必拘礼。”这回呢,亦卜剌的态度自跟前天晚上不一样了,俨然是以礼相待。
“大帅客气了。”孙亦谐一边落座,一边就应道,“其实亦谐只是在下在中原行走时用的假名,我的真名叫龟田一峰,大帅若不嫌弃,以后可以叫我龟田君。”
此处孙哥其实是又留了个心眼儿,一方面他想借此进一步坐实自己日本人的人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孙亦谐”这个名字此后真的在元军中广为流传,搞出一些不必要的后患来。
而他这招果然也很奏效,亦卜剌闻言当即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回这句话时,其心中对孙亦谐的信任确又进了一分。
站在亦卜剌的视角看,此刻孙亦谐肯定已经猜到自己要提拔他了,所以这个报“真名”的举动,也是进一步表达投诚之心的正常反应,显得顺理成章。
“那么……龟田君啊……”亦卜剌道完那句,紧接着就又问道,“上次我倒是忘记问了,以你这身能耐,留在东瀛想必也是一方人杰,为何不在家乡待着,而要远渡重洋,来这大朙呢?”
“这……”孙亦谐假装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再道,“唉……这就说来话长了。”这套说辞,他在军营里洗碗的这两天其实早就想好了,“其实我本是一名姓织田的大名麾下的门客,织田将军此人……不仅非常自信,而且野心也很大,他觉得他一统日本只是时间问题,之后还想要染指大朙……于是他在多年前便开始安排一些十五岁不到的少年细作分批潜入中原,用冒名顶替等手段取得中原人的身份,在各地潜伏下来,以作将来不时之需。”
“哦?就是说,像你这样的人,还有不少?”亦卜剌道。
“是……”孙亦谐来了个大喘气,“……也不是。”
“此话又怎讲?”亦卜剌接着问道。
“被派来的细作的确不少,但最后真能潜伏下来的十不存一。”孙亦谐回道,“大帅应该也明白,大海茫茫……风浪也好,海盗也罢,我们中至少有一半人还没踏上大朙的土地便已葬身大海,而剩下的人里,因为中原话不够纯熟、脑子不够聪明、或是单纯运气不好等等原因,没能取得身份或是意外身亡的,又是一多半儿。”他顿了顿,“所以到最后,能以中原人的身份正常活下来的人,就已是凤毛麟角了……而像在下这样,还学到了一身本领,闯出了一些名堂的,恐怕独此一家。”
孙亦谐这段话其实已经把自己曾经救过驾、得过“护国有功”牌匾的事儿都给提前圆进去了,万一日后亦卜剌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他这段过往,他便可以说:我作为一名日本细作,用这种方式取得大朙皇帝的信任不是很正常嘛?我是来搞潜伏的,又不是来搞刺杀的,有什么问题?
亦卜剌消化了一下他这段话,随即立刻抛出了一个更危险的疑问:“嗯……那你把这些告诉我,没关系吗?”
“大帅,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孙亦谐说这话时,还莫名带了点儿“大佐腔”。
“说下去。”亦卜剌示意他继续。
“我跟您说句心里话,虽然织田将军自己是很自信,但以在下之见,东瀛那边的战局……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孙亦谐道,“我们这些被他千山万水派过来潜伏的人,说得好听是先锋,说得难听就是他‘有枣儿没枣儿打三杆子’给丢出去的弃子……到最后我们能不能等到他统一日本、再出兵大朙都是一个问题,就算有朝一日他真出兵了……恕我直言,凭东瀛之国力,想动大朙的江山,那不是蚂蚁吞大象吗?即便他能取得一时一地的胜利,最后也是迟早要失败滚蛋的。”
“哦,所以……”亦卜剌见他分析的有理有据,便顺势道,“你便打算‘良禽择木而栖’,转投我的帐下?”
“唉……”孙亦谐又叹道,“实不相瞒,若不是我的身份被黄东来那狗逼识破,或许我还有回大朙继续潜伏的可能,但如今……除了大帅麾下,我确实已无处可去。”
“难怪啊……”亦卜剌又觉得是自己想通了,“我说你小子前日夜里怎么一见我就没脸没皮的说什么‘飘零半生、未逢明主’,还‘惊为天人,愿随左右’……原来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没退路了。”
亦卜剌不但是把这事儿给“想通”了,连孙亦谐今天为了“表现”而独自去朙军营外叫阵的行为都给串上了。
“明白了,这样我就全明白了……好,好。”到了这一步,他便完成了人在被忽悠时最关键的一个环节——自我说服。
“大帅,前夜之言,虽是无奈,但也有几分发自肺腑啊。”孙亦谐也继续用没羞没躁的马屁推波助澜。
“呵……”亦卜剌笑了笑,“行……今天起,你也不用打杂了,且来我帐下听命……”
“大帅!”没想到,孙亦谐听见这话,还没等对方话音落地,便立马抱拳道,“既然大帅不弃,愿意用在下,那我当下便有一计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