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招娣,一个叫如月。
前者乃生身父母所赐,后者是师父所予。
我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来娣,一个叫迎娣。
仅从名字上便可看出,我爹娘想要儿子的欲望有多强。
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尔雅》中古人早有对‘娣’之一字的释义。
‘骊姬生奚齐,其娣生卓子。’娣,乃妹妹。
‘娣姒妇者,兄弟之妻相名也。’娣,指丈夫的弟弟的妻子。
然,不论哪种释义,‘娣’都指女子。
或许是因为他们也还要点脸,觉得直接用‘弟’太过直白,便取同音的‘娣’代之。
所以,我招来了二妹,二妹招来了三妹。
爹娘怎么不算如偿所愿呢?
他们应是极高兴的,可为何还每日垮着脸呢?
大人的心思,真是叫人搞不懂。
我出生在江陵城下一个不算小的村子——清河村。
在我们村谢氏乃第一大姓,族内重男轻女的家庭也有,却从未有一家同我家这般直白。
我爷叫谢五,不过平时他更喜欢另一个名字——谢祯杨。
此名乃明诚曾祖所取,祯,吉祥也;杨,正直也。
但我爷和这名字完全挨不着边儿,不吉亦不正,惟嫉妒心极强,势要与谢氏嫡支一较高下。
听大人们说,早在谢明诚的祖父未出生前,其曾祖成婚多年无所出,便想着从族中过继一个。
那时,我曾祖极力推荐我爷,明诚的曾祖连名字都取好了。
怎料就在此时,明诚的曾祖母,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
于是,明诚的曾祖母给了我家二十两银子,过继之事就此做罢。
二十两。
不论是在那个时候,又或者现在,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可对比谢氏嫡支代代累积下来的田地财产,委实不够看。
人心不足蛇吞象。
为过继的事继续进行,为了得到嫡支的田地钱财,曾祖在送给明诚的曾祖母糕点中下了毒。
本就是同根而生,又是同一个村子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又能想到族人会给自己下毒呢?
好在明诚祖父还是保了下来,不然......我此生也不会有改名的机会。
不过也因其在娘胎里受了毒,哪怕变卖不少田地治病,还是年纪轻轻就病逝了。
我爷在家总说,这是报应!
若当初将他过继过去,哪还会变卖那么多田产?
哪还会害得曾祖被抓去挖矿,矿塌人死,连尸骨都要不回来。
我每每听了都觉得我爷不要脸,觊觎他人财产还这么理直气壮,也是平生少见。
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未知晓老一辈纠缠之时,却不是如此作想。
我也有想过,若我爷是谢氏嫡支,我家有钱,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再饿肚子了。
直到知晓此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羞于见明诚一家人。
也是自那之后,我开始意识到,家里人说的不一定是对的。
我爹在家排行老大,我还有个二叔是秀才。
二叔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谢齐临是我堂哥,女儿叫谢凤娇是我堂妹。
因我爷极力要求唯一的宝贝孙子留在膝前,所以只有堂妹随二叔常在县里。
哪怕那时的我大字不认识几个,亦觉得堂妹的名字极好听。
娇贵的凤凰,多好听啊。
某日,割完猪草、打扫完猪圈、洗完全家人的衣服、洗完碗......
终于得闲的我在屋内找到娘亲,我央着娘给我也改个名字。
便是不叫凤啊娇啊的,叫花啊树啊的,亦是极好。
哪知不慎被屋外路过的祖母吕氏听见,她猝不及防闯入,未待我反应过来,一巴掌把我扇到了地上。
地上很凉,但不脏,我清早起来才扫过的。
“就你个赔钱货扫把星还想改名?”
“我呸,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下贱的东西,还和凤娇比上了。”
“凤娇有哥哥你有什么?连个弟弟都招不来的赔钱货,老娘看你是想存心绝我谢家的后!”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些个歪门邪道,老娘今天就教你怎么好好做人......”
吕氏说着,又是一巴掌。
我下意识一缩,躲开了,也惹怒了吕氏。
她发疯般抓住我的头发,让我躲无可躲,巴掌如疾风骤雨般落下,啪啪声不断回荡在寂静的小院内。
我哀求地望向娘,渴望她能替我说句话。
我不改名了,不改了,不想了,不敢了......
可娘避开了我的目光,始终不发一言。
渐渐地我也不躲了,不避了,被打死也挺好的。
地上好凉,可比不过我心凉。
脸好疼,可比不过心如刀割。
视线逐渐模糊,眼前一片鲜红,就在我以为快要死的时候,院外村路上传来一阵熙熙攘攘。
“哎呀,庭江回来了啊!”
“哟,还带个媳妇啊,真好看,跟话本子里的仙女一样!”
吕氏动作戛然而止,竖耳听了一会儿后,把我扔到一旁,扒窗边偷看去了。
一边看,还一边指指点点。
“什么仙女,一股子狐媚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出来的。”
我闻言无声冷笑,那庭江媳妇一定是极好看了。
若只是一般好看,老妖婆定撇撇嘴说村里人没眼光,而不是现在这般嫉妒编排。
因庭江叔回村一事,我暂时没死成。
可我也不是很想活着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是天刚亮时,便要起来做一大家子的早饭,还不能发出声响,打扰到他们睡觉。
是每天做不完的脏活累活,还要被打被骂。
这样活着,太苦太累了。
“人活着哪有不吃苦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等娘生下儿子,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招娣,你是做大姐的,你就再忍忍吧。”
爹娘如此对我说。
可我流着泪问他们要忍到什么时候,他们却也沉默了。
儿子、儿子......
难道我们一房,真的是因为没有儿子,才过得这么苦吗?
难道不是因为爷奶偏心二叔一家,只送二叔去念书,还各种托关系找门路‘考’秀才。
二叔二婶在县里开销极大,却自有慈母为其圆谎。
“我们家永康啊,每次回来都可关心我和他爹的身体了,从不拿家里一米一柴。”
那是因为二叔每次回来拿的都是钱啊,我爹我娘辛苦种田得来的血汗钱啊。
可我同情爹娘,谁又来同情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