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主昀熹,此名于月舒朝中本是陌生。
凛州与善州地近,那年慕辞来到善州诉以先帝之事后,百里允容也曾密往过善州一趟,虽然最终也没能探听到什么消息,却曾往拜过荣主昀熹之墓。
故当他听闻这位“已故”的荣主竟于琢月城下献降之时,心中便已生猜测,却是一直都没敢去见。
今日也是见到慕辞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去往一见。
白日里的花坊并无几许人烟,王府的马车行入南坊后巷一扇小门前停住,那门中便是沈穆秋所居深院。
到来之前,慕辞便已传信府人打点了此方深庭闱人,是以百里允容自后门入庭时周无闲人旁扰。
是时沈穆秋也已闻讯早在廊下等候。
百里允容走入庭下,明阳之下所见故人之姿如旧,猜测终为定实,一瞬间眼泪竟不住而涌。
百里允容站在庭下泪泣无言,也未敢再上前去,而就在那庭里的石板地上跪下,叩首在地。
沈穆秋走下廊阶,亦在他身前单膝半跪下身来,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受苦了……”
“臣无能!未能守住……”百里允容仍久久置首在地,身躯抽泣而颤着,“臣……对不住陛下!”
“你们做的已经够了,不必自责。”
百里允容依然伏泣在地,终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沈穆秋无声叹着,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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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允容入庭之时,慕辞便一直在小门外等候。
今日云清风澈,好一道春色祥宁,阳光却落墙影,一道幕暗斜劈入巷,只尾落的一丝残光触到了这扇小门的边缘。
门枢转响,百里允容走出门来,瞧了慕辞,又落眼拱手。
尽管神情依然哀落,可慕辞还是看出他已然宽释了不少。
“烦请殿下回言镇皇,百里允容不受军职,但愿回南司再治水患。”
“允容君所愿,我当会回禀父皇。”
百里允容颔首,便向他拜别。
“此处距离驿馆不近,我送你回去吧。”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今日我想在城中走走,顺便也去拜访师傅一趟。”
“既如此,便依君意。”
两人相示一礼,百里允容转身而去,慕辞犹驻足原地。
回眼又瞧小门,慕辞拾阶走近门前,抬了手,却还是没推门进去。
门里,沈穆秋送行百里允容来到此门前,也站廊下静看着这扇小门。
昨夜慕辞将玉符留在了他这里。
沈穆秋将玉符托在掌心里,旧物新绳,一枚饱经风霜的玉石即便本没有何等绝美的成色,却也有着旁物再无可替的温润。
门外马车声去,沈穆秋缓然回神,抬眼瞧往光来之向。
行来归而入宫,慕辞便向镇皇回禀了百里允容之意。
镇皇听来如此将才竟再不愿受军职,心中好不惋叹。
其实比起白曻那样的勇猛虎将,镇皇还是更欣赏如百里允容这般帷幄儒将,而眼下月舒虽灭,却也正是朝云更将用兵之时,不能得此良将用于战场实在可惜。
不过镇皇到底还是欣赏其义,便也许了他治水之请。
时近傍晚,百里允容才来到了城郊欧阳青的私宅门前。
欧阳青虽食朝禄,却不涉朝事,加之他本人也是不爱与人往来频繁的性子,便选了这处山麓林中的静地建一方小宅,躲得清静也便于他研制各类奇物。
早在前往月舒之前,百里允容也在此住了好些年。
百里允容敲响院门,却来开门的小弟子已非熟面,自然张口就问:“你是什么人?”
“我曾为欧阳先生弟子,今日特来拜访,不知先生可在家中?”
“师傅出门沽酒去了。”
“那我……改日再来。”
百里允容告辞而去,却才没走出几步,就听旁来一声:“去哪?”
百里允容回头,果然是那如旧的臭脸。
九年不见,欧阳青还是那副犟老头的貌,而百里允容却早没了昔年的锐气。
“来都来了,知道我是去沽酒就不能多等一会儿?就这么没诚意?”
欧阳青数落着把他带回屋里,把新沽的两坛酒摆在桌上,就吩咐了备菜。
“我此来……”
“我知道!”欧阳青惯然瞪着他,却也不似昔年训他那样凶了,“今日燕赤王去见你了吧?我听周由川说了,朝廷想任你为将,他还怕燕赤王一人说服不了你,想叫我也一块劝你。”
“不过你放心,我可没答应他!打仗可不是什么好活,要不然你义父当年也不会隐退。”
欧阳青斟满一碗酒递给他,也是寻常的唠叨:“你现在回来了也好,就在这住着,我也能管你,学机铸的手艺总比领军打仗来得轻快!空闲多了,时不时也还能回趟中原,去见见你义父,总好过在战场上刀剑无眼。”
“我已请殿下回言,回南司,治水。”
欧阳青听言一怔,“回南司?”
百里允容点了点头。
“那里现在疫情闹得可凶了!你不要命了?”
“南司水患逾久不解,百姓受殃,不解此患就更莫言平镇疫疾。这些事总得解决。”
“解决也有朝廷解决,你又何苦?”
百里允容轻笑着叹了口气,“既然都出来了,我也想再多做些什么……”
欧阳青看着他,心中实在不忍。
“你这……突然就这么决定,也不跟我说一声……”
百里允容笑了笑,“师傅,我都出师了。”
“那又怎样?出师了就陌路了?我就不能多问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这事你义父可知道?”
“今日才说的,哪有这么快。”
“你也不打算回去看看你义父?”
“离开月舒前,我寄了书信给义父,趁着今年雨季还没到,还是先顾水患吧。”
欧阳青默然喝了口酒,又看了看他,心里五味杂陈。
“决定了?”
百里允容点头,“决定了。”
至此,老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欧阳青垂思片刻,又叹了口气,还是有些不舍。
“你这一去,就又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了……”
“放心,我会给师傅寄书信。”
“书信哪有见人来得实在……”
“罢了……既然你都这么决定了,我哪还能拦得住你?只是那方苦地边远,又是疫区,你可要多保重自己,万事莫要强求。实在不行就回这里,或者去找你义父。”
“明白。”
欧阳青举杯,百里允容双手执敬。
喝了酒,欧阳青心情也舒坦了几分,便又悠悠叹言:“不管怎么说,见你远离了纷争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