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晚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心惊,同时也陷入更深的无力感时。
他忽然注意到,坐在对面的章若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回忆和某种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
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灵魂被瞬间拽回了某个极其久远且不愿触及的过去。
“大哥?”
周晚心头一紧,连忙追问,“你怎么了?想起什么了?”
章若愚仿佛没有听到周晚的问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色苍白如纸。
周晚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加焦急,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大哥!都什么时候了!易年现在这个样子,任何线索都可能至关重要!你到底想起了什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被周晚带着厉色的声音惊醒,章若愚猛地回过神。
抬起头看向周晚,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带着岁月也未能磨平的惊悸。
“周晚…”
章若愚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你…你知道易年以前情绪失控的时候,会…会发疯吧?”
周晚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眉头紧锁:
“我知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没见过…”
章若愚听着周晚的话,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只不过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和雨幕,回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也让他第一次见识到易年另一面的血腥下午。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缓缓说道:
“我见过…”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在周晚的心上。
章若愚说着,深吸口气,继续道: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章若愚的声音飘忽,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易年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吧?可能还不到,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他…”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记忆中的画面。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里,叫章家村…”
章若愚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天和今天一样,也下着雨,不大,但是很烦人,淅淅沥沥的,把什么都弄得湿漉漉的…”
周晚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他。
“后来…后来村子里就来了一伙马贼…”
章若愚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
“他们他们烧杀抢掠。村子里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还有…还有哭声和惨叫声…”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章若愚的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脸色更加苍白。
周晚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心也跟着揪紧了。
“我当时害怕极了,躲进了村口一个堆放柴草的垛子里,用湿漉漉的草把自己埋起来,只留一条小小缝缝隙往外看,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就听着外面…外面…”
哽住了,似乎那些血腥的画面依旧清晰如昨。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易年那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就站在村子那条泥泞的路上。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贴在他瘦小的身板上。”
“他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惨状,一动也不动…”
“一开始我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又来了一个要倒霉的人,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不对了…”
“他身上的气息变了,不再是那个看起来有些单薄的少年,而像是一头即将苏醒的凶兽!我躲在草垛里,离得不算近,都能感觉到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冰冷和暴戾!”
“然后他就动了…”
“那不是人的动作,太快了!快得像一道鬼影!冲进了那些正在行凶的马贼群里…”
“没有用任何兵器,就用他那双看起来有些秀气的手…”
“我就看着他把那些凶神恶煞骑着高头大马的贼人,一个一个像撕布娃娃一样扯开…”
即使隔着多年的时光,周晚也能从章若愚的表情和声音中感受到当时那副场景的恐怖与血腥!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徒手撕裂悍匪?
这是何等的力量?
何等的…
疯狂?
“雨水是红的,地上流的都是血水和泥浆混在一起…”
章若愚喃喃道,“他好像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害怕,就那么杀!所有能动的人,一个都没放过,那时候的他脸上全是凶狠,眼睛里…眼睛里是一片空洞的血红,没有理智,只有最纯粹、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周晚听得浑身发冷,虽然听说过易年会失控,但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暴戾血腥的景象!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发疯”的范畴,更像是一种被恶魔附体般的状态!
“后来…后来村子里没有站着的人了…”
章若愚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他站在那片尸山血海里,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雨声,他好像…好像才慢慢回过神来。”
章若愚睁开眼睛,眼中充满了当时那种极致的恐惧:
“然后…然后他朝着我藏身的草垛走了过来!一步一步,踩在血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死定了!他走到草垛前,停了下来,我透过草缝能看到他沾满了泥泞和血污的裤腿,还有那双刚刚夺走了几十条性命的手,就伸到了草垛前面…”
章若愚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躲在草垛里瑟瑟发抖的孩子:
“那双手…很小,但上面全是血,还在往下滴…他就那么伸着手,站在那里不动了。”
周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现在的担心是多余的。
“过了好久…”
章若愚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我听见他用一种,一种很疲惫、很沙哑,完全不像小孩子的声音说…‘出来吧,没事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是被吓傻了,就真的慢慢爬了出去…”
章若愚回忆着,“我就看到他那张脸,雨水的冲刷下,脸上的血污淡了一些,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那双眼睛里的血红已经褪去了,但还是很空洞,很疲惫,就那么看着我。”
周晚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一个刚刚目睹了人间惨剧和恶魔杀戮的孩子,面对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会是何等的恐惧。
将这段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彻底说出来后,章若愚仿佛虚脱了一般,靠在椅背上,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看向周晚,眼神中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深刻的认知,一字一顿地说道:
“周晚,你明白了吗?易年他平时是很好,很温和,比谁都善良,但是他失控的时候,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暴戾,残忍,六亲不认,就像一头只剩下杀戮本能的凶兽!而且他自己根本控制不住!”
周晚听得心神剧震,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然而,震惊与担忧之余,一个关键的疑点猛地浮现在周晚脑海中,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逻辑鸿沟。
猛地抬起头,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锐利地看向章若愚,语气带着强烈的质疑和一丝不愿相信的急切:
“等等!大哥,你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很早以前,那时候易年确实被恶念所困,失控发疯可以理解,但是后来呢?”
的语速加快,仿佛要抓住某个确定的希望:
“后来在圣山!七夏刺穿了他的心脏!那是真正的死境!然后以自身为引,借助凤凰翎和元族秘法为他重塑了一颗崭新的心脏!这件事易年亲口对我说过,他说正是因为那次破而后立,将他体内那抹源自无相生的恶念彻底地净化抹除了!”
周晚紧紧盯着章若愚,声音带着一种寻求确认的迫切:
“这是他亲口承认的!从那以后,他应该已经彻底摆脱了无相生的控制,摆脱了那恶念的困扰才对!怎么可能还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失控?逻辑上讲不通啊!”
这是周晚认知中一个坚实的事实基础。
章若愚听着周晚连珠炮似的质疑和那基于“已知事实”的推论,脸上并没有露出被反驳的恼怒,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奈和茫然。
他何尝不知道圣山那段往事?
何尝不记得易年重获新生后的变化?
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无力,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忧虑和不确定。
“是啊,圣山之事我们都知道,七夏姑娘确实为他付出了太多…”
章若愚的声音低沉:
“易年也说那恶念被清除了。按理说确实不该再有后患了…”
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望向院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眼神有些空洞,缓缓说道:
“可是周晚,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疲惫和怀疑:
“无相生那个人你我都知道,他太诡异,太深不可测了,他种下的东西就真的能被凤凰翎彻底净化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吗?会不会那恶念并非被消灭,而是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潜伏得更深了?或者在易年体内,除了无相生的恶念,还有别的我们根本不知道的隐患?”
章若愚转过头,看向周晚,眼神复杂。
周晚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刚刚因为找到“可能原因”而产生的一丝清晰感,瞬间又被更浓重的迷雾所吞噬。
他们仿佛站在一片漆黑的沼泽边缘,能看到易年正在其中挣扎下沉,却不知道拉扯他的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伸出援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压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雨,依旧在下,冰冷而固执,仿佛没有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