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那如同抽丝剥茧般的分析,如同冰冷的锥子,一字一句,凿开了平静表象下的坚冰。
当最后那句关于“无法接受的大事”的质问在舱室内回荡时,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沉重得让人窒息。
易年依旧沉默着,垂着眼眸,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仿佛那粗糙的木纹中蕴含着无尽的答案。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搭在桌沿的那只手,指节因无意识的收紧而透出用力过度的苍白。
这细微的变化,在死寂的沉默中被无限放大。
而站在一旁的章若愚在听到周晚分析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眼神下意识地飞快瞟了易年一眼,那眼神中混杂着惊愕、恍然,以及一丝被戳穿后的慌乱。
不过章若愚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低下头,试图掩饰脸上的情绪,假装继续擦拭着手中早已干净的盘子。
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用力的动作,却将他内心的波澜暴露无遗。
章若愚这瞬间未能完全掩饰的反应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瞬间照亮了周晚心中的疑团!
周晚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猛地从易年身上转向章若愚,将他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强作的镇定尽收眼底。
一股冰冷的怒意,并非源于嫉妒或不公,而是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味道猛地窜上心头!
他明白了。
易年并非没有透露过,但他选择了章若愚!
他一定对章若愚说了些什么,并且叮嘱了他不要告诉自己!
为什么?
是因为小愚性子更沉稳?
还是因为他觉得小愚比自己更能守住秘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易年真的在隐瞒!
他这位可以将性命完全托付的兄弟,正在独自筹划着一件极其危险甚至可能有去无回的事情!
而他周晚却被排除在外了!
所以这一刻,易年所做的一切在周晚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
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告别,一种精心策划的“托孤”!
周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混合着愤怒与担忧的情绪爆发出来。
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钉在章若愚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被至亲之人隔绝在外的痛楚和质问。
章若愚被周晚那灼热而痛苦的目光刺得几乎无法站立。
不过一丝异样神色却爬上了憨厚的脸。
章若愚并非愚笨之人,所以当周晚将问题如此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再结合易年之前对他那含糊其辞的“解释”时,也瞬间醒悟了过来!
之前,他或许只是隐约察觉到易年有心事,有所隐瞒。
易年给了他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他出于对兄弟的信任,选择了相信,或者说,选择了不去深究。
但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易年为了稳住他而编织的又一个谎言!
易年用谎言,骗过了他试图探寻的关心!
一股被欺骗的凉意顺着章若愚的脊椎爬升。
抬起头看向周晚,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只是对着周晚极其缓慢而又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无声地承认了周晚的猜测。
易年确实对他说了些什么,但那些话现在看来同样是假的。
他也被骗了。
章若愚和他一样,都只是察觉到了异常。
而易年对他们两人都选择了隐瞒。
舱室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三个可以并肩面对任何风雨的兄弟,此刻被一道名为“隐瞒”的墙壁隔开。
易年是那道墙的构筑者,沉默而坚定地站在墙后。
周晚和章若愚站在墙的这一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墙后那人正在独自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重压,却无法触及,无法分担。
空气中弥漫着失望、担忧、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令人心碎的沉默。
易年始终低垂着眼睑,避开了周晚那灼热的目光,也避开了章若愚那带着愧疚和询问的眼神。
他就像一座孤岛,承受着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审视与痛心,却依旧固守着那片无人可以踏足的禁地。
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加伤人。
它无声地宣告着。
有些路,易年已经决定要一个人走了。
周晚缓缓松开了撑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没有再看章若愚,也没有再逼视易年,只是默默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萧索。
章若愚也放下了手中那块早已被擦得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盘子。
无声地走到周晚旁边的位置坐下,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易年,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垂眸静坐,如同一尊入定的古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与情绪。
搭在桌沿的手指已经松开,自然地放在膝上,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本身就成了最明显的破绽。
三人就这样,在这艘悬浮于离江之上的云舟舱室内,陷入了沉默的对峙。
时间在这凝滞的氛围中仿佛被拉长。
窗外的天色,从夕阳余晖的暖橘逐渐褪变成深沉的靛蓝,最后被浓墨般的夜色彻底浸染。
天中渡的喧嚣随着夜深而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零星的灯火和离江永不停歇的流水声,更衬得舱室内落针可闻。
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天幕正中。
清冷的月辉如同水银泻地,透过敞开的舷窗静静地流淌进来,将三人的身影勾勒出清晰的银边,也将他们脸上那复杂难言的神情映照得半明半暗。
月光很美,却带着一股寒意。
易年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识破了。
周晚的洞察力远超他的预期,而章若愚那未能掩饰住的反应更是坐实了他的隐瞒。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从两侧投来的混合着担忧、不解、痛心以及无声追问的目光。
那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但他依旧不想说。
或者不能说。
这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一种源于极度责任和绝望境地下催生出的孤独的决绝。
而周晚和章若愚也并未再开口追问。
他们太了解易年了。
当他选择用沉默来应对时,任何的言语逼问都是徒劳的,只会将他推得更远,将那道无形的墙壁筑得更高。
他们此刻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有力的追问。
我们在等着,等着你愿意开口的那一刻,等着你告诉我们,你到底打算独自去承受什么。
这是一种残酷的默契。
他们在用彼此的陪伴和这沉重的寂静,向易年施压,也在向他传递着一种不离不弃的信号。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们就在这里。
现在,似乎就看谁先忍不住,谁先妥协。
是易年承受不住这无声的拷问和兄弟情义的重压,最终吐露实情?
还是周晚和章若愚在长久的等待中,心灰意冷,黯然离去?
月光无声移动,在光洁的甲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就在这时,一只夜鸥,或许是被云舟上微弱的光亮吸引,扑棱着翅膀轻盈地落在了窗外的甲板栏杆上。
歪着小脑袋,用喙梳理着羽毛,在如水的月华映照下,羽毛泛着柔和的灰蓝色光泽,显得静谧而优美。
似乎并未察觉到舱室内那几乎凝固的气氛,自顾自地享受着这月夜的宁静。
这小小的生灵与舱室内三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一切的氛围,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
最终,还是周晚先开了口。
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打破了那令人心悸的寂静,但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陈年旧事:
“易年…”
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易年那平静无波的侧脸上,“从临渊城分开之后,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周晚此刻重提旧事,并非无的放矢。
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易年如今这近乎偏执的隐瞒和独自承担一切的姿态,其根源或许并不仅仅源于当前与姜家,与万妖王的博弈。
很可能与那段独自留在南昭,进行血腥暗杀的黑暗经历有关!
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
或者…
下定了某个足以改变一切的决心?
易年听着周晚这个问题,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但周晚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猜对了!
周晚的心猛地一沉。
紧紧盯着易年,追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到底怎么了?在临渊城之后,你究竟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目光灼灼,充满了不容回避的探寻。
然而,面对周晚这直指根源的追问,易年依旧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