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伏低身子,尖细而带着毒刺的前爪轻轻合拢,随即仿佛要穿针引线般挥舞起来,迅捷而稳定地摆动着。它已经将这个刻入本能的动作重复了千万次,一遍又一遍向着自己的神明祈祷。
但是不论过去多久,不管是神明还是命运长河,都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没有任何牵连的细丝从虚空中被抽出,只有腹部背后的印记微微亮起。
蜘蛛的复眼里,倒映出的是无数曲折镜面构筑的长廊,它一直在尝试逃脱这里,然而每一次都会被导向原点,看似无边无际的通道,事实上都是镜面呈现出的虚像。
它甚至没有办法结出任何丝线,不能构造通往“家园”的道路——毕竟贯穿这里的命运不流向任何地方,无法被命运女神的信徒汲取,只是单纯地停滞不前。
祈祷,然后寻找出口,来自屏障外的信徒就这样不断重复着单调的行为,它的智慧更多依赖于从命运中回馈的未来,出于生物的本能已经成为知觉与意识的主体,当然,更多是对于当下困境的恐惧感。
即使无法知晓自己的命运所在,被毁灭的阴影已经如影子般环绕不散,促使着它越来越频繁地向自己的神或者命运长河发出祈祷。
这也是大部分潜入地球的外神信徒,感受到威胁时被划定好的本能,它们寻求着各自“神明”的注视,引导更多的力量投入屏障之内。
祈祷没有回应,蜘蛛又继续在镜面上徘徊走动,绕着圈一次次回到出发的地方。
然后继续向自己的神明祈求指引。
它甚至没有在意自己祈祷过多少次,刻入灵性融于所有记忆里的动作,已经跟走路、进食、捕猎一样,作为求生本能的一部分,不会被质疑是否有效——过去不知多久,蜘蛛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投入灵性的频繁呼唤也在消耗它的体力,但是这里也没有任何猎物作为补充。
它的脚步刮擦过完美无瑕的镜面,最终停在角落,蜷缩起身体。
等待,也是伏击猎物常有的过程,它还保留着相应的耐心,如果命运要拯救自己,那总会在某一刻发生变化。
也不知道这样的耐心持续了多久,在一声微弱的轻响后,蜘蛛忽然颤抖了一下,随即摩挲起前爪,让背后那带尖刺的三角图案散发出亮光。
一声遥远而轻柔的叹息传来。
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蜘蛛就拼尽全力地朝着某个方向狂奔起来,它所捕捉到的不是那个声音,而是某种熟悉又亲切的气息。
比如流淌向大海的河流,那是很理所当然的朝向,信徒会无条件地被神明散发出的气息所吸引。
“是啊,即使是虚假的……”
即使无法理解“神明”所用的语言,但是那带着怜悯的语气,瞬间就引起了直觉上的警惕感——命运曲折的回应,在这声叹息之后,终于触及了自己的信徒。
封闭的空间裂开一道缝隙,但是蜘蛛却没有急于从那里逃脱,而是飞快地翻动足尖,努力开辟出一条能通往“家园”方向的捷径。
就像是之前累积的祈祷得到了回报,好运眷顾了这个胆战心惊的逃脱者,直到它搓出一条纤细而稳定的光线,随即踩上了它,并随着不断前进而虚化了身影。
镜面环绕的空间逐渐崩塌,就好像它们真的只是普通的镜面那样,因为裂开的通道而飞快碎裂,蜘蛛的身影从现实中消失,却时不时在镜壁碎片的角落倒映出来,最终融入细丝尽头微亮的光芒里,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阿蒙轻点一下飞散的水晶,那团狼藉的碎片便被祂藏了起来,祂的话怎么听都有点儿不满在里面:“如果你刚才没有惊动它,那事情就已经早早解决了。”
阿蒙有所不满是很正常的——祂不觉得这只智商堪忧的神话生物,还能识破自己的“欺诈”,更何况艾丝特身上的气息本来就是旧日的同源,对那只小蜘蛛来说,根本不可能有识破的可能。
云雀的眼睛四下转动着,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我也不是故意……”
“不是?”阿蒙略微提高了声音。
“嗯……”
在沉默两秒后,艾丝特生硬地转移起话题:“不说这个了,接下来,嗯,既然是梦境里的收尾,那我得自己去解决了。”
“你就这么喜欢保留秘密吗?”阿蒙没有掩饰自己埋怨的情绪,“我都已经帮了你这么多次,难道也不值得你多给我一点信任?”
云雀吓得直接从阿蒙的手上蹦了起来,一边在祂头顶盘旋着一边嘀咕:“我现在只是非常弱小,不代表我没有脑子……我要是无条件信任你,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吧!”
说完这些话,就好像是不愿意再听到阿蒙的回应,云雀在悠扬的鸣叫声里俯冲,当着阿蒙的面落入金光浮沉的海面,仿佛是采取了什么毁灭自我的行动——但是阿蒙一直在仔细观察云雀的动静,即使云雀已经脱离“视觉”的范围,阿蒙也知道艾丝特真正潜入的范围,是海面倒映出的光点。
对她来说,从现实进入梦境,只需要一个带有灵性的中转点……即使没有了非凡特性,她也能做到这些啊。
飞溅的海水没有沾上云雀展开的柔软羽尖,
就像是蜗牛爬过后,留下残余一条湿润的轨道,云雀已经没有多余的能力去扫清自己留下的痕迹,但是阿蒙停留在原地,微笑地凝望着海面,却没有真的趁机跟上去。
即使不是以“占卜”见长的灵性直觉,阿蒙却在深思艾丝特即将要做的事情时,感受到某种极为危险的警兆,如果真的借用别的非凡特性进行占卜,一定会得到相当可怕的结果。
祂现在只希望不要闹出什么大事——真奇怪,祂有一天居然也会因为别人这么想?
阿蒙捏住单片眼镜,继续沟通留在云雀羽毛上的分身,将其作为隔绝任何污染蔓延的跳板,观察着艾丝特的去向。
“我只是不想被破坏接下来的计划啊,毕竟这是你欠我的,这样的机会可不容易抓住……”
——
艾丝特当然是故意的,即使那丝怜悯是真实的,她也不至于在关键的时候露出破绽。
或许阿蒙也是察觉到了艾丝特的小动作,毕竟真正给予那只蜘蛛“启示”的,并不是那个来自屏障外的真正旧日,而是这只力量渺小的飞鸟。
接近旧日的神灵曾经陨落的地方,总归离屏障有着更加遥远的距离,即使有许多渗透进来的力量,也没有多少眷者敢于接近这里,那只会让他们被残存的力量毁灭。
虽然信仰屏障之外的眷者们身上并没有非凡特性,但是他们获得非凡能力的方法更为特殊,满含神性的赐予太过显眼,反而会成为被直接毁灭的目标。
而也有一种规避的方法,这也是艾丝特引导那只蜘蛛所做的事情——她要它拉起一条介于现实与灵界之间通往幻梦境的“桥梁”。想要从无到有构建这道通路,这是现在仅靠艾丝特自己做不到的,她甚至不放心让阿蒙来帮忙,没有被命运长河所接纳的生灵,几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然而,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上,幻梦境也被撕裂,一场更为宏伟的梦境将世界间的夹缝都隔绝。
据阿蒙之前的解说,这只信徒一直都隐藏在达日博格陨落的地方,但它也只敢借着那点好运躲藏在黑夜中的梦境边缘,然后借着梦境的掩护编织陷阱,狩猎经过的船只,也不知道在这里隐藏了多少年。
但是艾丝特给出的“启示”,并不是通往幻梦境,而是往更不该被惊扰的地方潜入。
这道“桥梁”真正的终点,是一片混沌——甚至不只是混沌海的余波。
一条绝对的死路,如果没有足够的好运,即使是真神,都有可能因为与那片混沌接触而陨落。祂们对自己的理智总是维护得格外谨慎,有时候艾丝特都忍不住想,是不是达日博格的陨落给那些高位者留下了阴影。
正因为这样的原因,这片早就该被扫荡的海洋才能不受干扰地留置至今,成为普通人心中“世界的边界”,将两片大陆完全隔绝。
但是艾丝特不同,她对于混沌的终点并不像祂们那样充满恐惧感,反而因为一直注视命运的变迁,而对其感到亲切,就像破壳的鸟不会再害怕自己的蛋——当然,也可能只是在相比较之下,她更害怕别的存在。
不过艾丝特选择的引路员,对此一无所知。
周围原本如灵界般混杂的颜色,逐渐变得浑浊阴暗,连原本透出的模糊梦境都不再浮现。
沉入一片无声死寂的深海,奔跑者却没有任何迟疑。八条细长的蜘蛛腿紧紧地攀附在细丝上,将自己的性命迅速送往终点,对于“神明”的帮助毫无疑虑,这样坚定的盲信让艾丝特又一次暗暗叹气。
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信徒。
不过在转变成神话生物之前,它应该不是这样的模样吧?现在的形态,还有在漫长生命间消磨掉的理智,留下祈祷与捕猎的本能,真的是一种“神明的恩赐”,还是诅咒呢?
桥梁不断往前连通,到这里已经足够,艾丝特发出一声温和的鸣叫,那只蜘蛛似乎终于意识到当下的处境,茫然地跟随惯性又向前几步才停下。
它困惑地转身,正好看到那只沿着细丝不断接近的云雀,紫黑色的复眼倒映着云雀身上那点光芒。
那是呼唤它的主吗?一定是的,怎么可能不是?
云雀又一次鸣叫起来,俯冲向困惑无措的信徒。
不,那必然不是,那是另一个非常陌生的存在——再怎么相似,都充满不可忽略的违和感。
矛盾的认知和突然揭晓的恐惧感,让蜘蛛微微颤抖起来,它完全是下意识地仰起身体,想要防备即将到来的攻击,这是它本能中以为对方要做的事情。
然而云雀的落点要更偏一些,小鸟啄过那根看似纤细的蛛丝,然后轻易地扯断了它。
原本环绕在周围的黑暗忽然卷起,褪去外皮露出底层混杂的颜色,仿佛早就等待着这一刻,将不该抵达这里的造访者吞没。
云雀的动作要比愣住的蜘蛛更快,艾丝特直接落在它的头顶,确保自己牢牢抓在这位可怜的信徒身后,与其一同向下,坠入纷杂水浪隐藏的秘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