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希诺的声音时,林格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抬头对上少女骑士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看情况吧,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么?”
“恩。”希诺轻轻点头,她坐在餐桌另一端,窗外是永夜林地渐沉的夜色:“解放灰丘的最后一战,马上就要打响了,虽然从声势上看,起义军是优势,但我看第十七军团最近的动向,不像是丧失战意的样子,估计苏亚雷城中的守军还打算负隅顽抗。既然如此,这一战恐怕会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想,是时候与卡森·博格阁下,还有那位法兰山德将军见一面了。若不知根知底,恐怕他们很难放心将此等重任托付在一介外人身上吧。”
虽说是为了陪妹妹们胡闹,但希诺还是找了个相对正经的理由。何况,这件事就算今日不提,过几天她也会向林格建议的,现在说虽然显得有些急切,但也情有可原,相信林格和小夏姐姐都能理解吧?
希诺暗中思量。
林格自然是理解的,毕竟这个计划原本就是由他提出,由云鲸空岛为起义军提供情报与物资,帮助他们打开在安瑟斯地区的局势,而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则负责在最关键的战役中登场,奠定胜局,同时也为林格这一行外来者积累声望,方便后续与可能知晓乐园乡亚述情报的另一支起义军接触。尽管如此,随着时间推移,林格逐渐对这个计划产生了一丝动摇,因为战局进展得太顺利了,在情报、物资与王国援军的帮助下,起义军几乎没什么难度就解放了大半个灰丘,如今只剩下一座苏亚雷城而已,第十七军团的指挥官安德烈看起来也不像个有能力的人,他能够阻止起义军攻下苏亚雷城吗?
若是有这个能力,就不会一直当缩头乌龟了吧?
既然起义军自己就能攻下灰丘之城,那么,也就不需要希诺登场了。虽然那样做会导致计划出现偏差,云鲸空岛无法在最关键的时刻力挽狂澜,扶持起义军以获取声望的路线也将彻底失败。但随着战争的进行,此时林格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已不再奢求那些世俗之物,只希望战争以最平淡的方式落幕,不要再出现牺牲者就好。
至于后续与另一支起义军的接触,无非是多花费一些时间与精力,重新取得他们的信任罢了。餐桌边缘,壁炉里最后几块木炭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着年轻人沉静的侧脸,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林格颇有信心。
希诺可以理解林格的顾虑,然而,她也有自己的考量,或许可以用四个字解释:“有备无患。”
林格闻言,抬头远望,视线仿佛穿透了旅店的木墙,望向苏亚雷城以及那支正在遥远海上沉默巡航的圣教军钢铁舰队,他若有所思:“你觉得,就算损失了一支舰队,圣教军仍不会罢休吗?他们后续还会继续向安瑟斯地区派遣援军,而第十七军团的指挥官正是收到了消息,才决定顽抗到底?”
“我不敢肯定。”希诺摇摇头,面色凝重:“但最近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林格。”
战士的直觉不可小觑,尤其是她作为胜利王权,冥冥中与战争有所呼应,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在这个混乱的漩涡之中,何等巨物正在酝酿。
林格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我明白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今晚,我们到灰烬游击士的营地去。法兰山德将军据说还在前线指挥作战,但卡森先生与瑞吉娜小姐仍在,姑且,先说服他们吧。”
至于能否说服,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希诺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力量,连来势汹汹的圣教军舰队,都已成为一堆在安瑟斯河上漂流的破铜烂铁,做梦都想要结束这场战争的灰丘之鹰,不会拒绝如此强大的助力。
年轻人心想,就算灰丘之鹰知晓了胜利的诅咒,恐怕也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吧。在这方面,他比自己坚定太多了。
“对了。”少女骑士忽然想起什么,踟蹰地看向林格旁边的那位少女,圣夏莉雅安静地坐在林格身侧的阴影里,烛光在她翠绿色的发梢跳跃,为她恬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小夏,你……”
“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了。”圣夏莉雅放下碗筷,一脸平静地说道,她面前的餐盘干净整洁,一如她此刻的语气:“对于战争的事情,我了解不多,去了也没什么用,所以,还是留下来帮谢丝塔收拾厨房吧。”
老板娘闻言,眨巴了一下眼睛,她正端着一摞空盘准备走向后厨,这都是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家务活了,她干起来驾轻就熟:“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圣夏莉雅却笑了笑:“一个人的话,就太累了。”
她意有所指:“多几个人帮忙,肯定收拾得更快吧。”
餐桌上,萝乐娜与其他几名少女面面相觑:小夏姐姐的反应,好像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
饭后,林格便带着希诺前往灰烬游击士的营地,年轻人提灯走在前方,希诺紧随其后,火光幽幽,如飞舞的萤火虫,在林间时隐时现。随着步伐深入,离开云鲸空岛后,提灯的光芒犹如流水蔓延,向前方一段距离铺开了一小圈晃动的光斑,勉强照亮了盘根错节的小径,四周是高大乔木沉默的黑影,枝叶在夜风中摩挲,发出沙沙的低语。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林格心中还想着圣教军是否会继续派遣援军的事,无心多言,希诺则是暗中观察着年轻人,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林格的侧脸时,她的脑海中总会回想起萝乐娜的话。
暂时只想专注于自己的使命,无意考虑情感之事……吗?
这是她发自于心的想法,只是没想到林格也曾说过。如果将时间追溯到更久以前,大概自己的父亲,那个被人称之为偏执者的男人也是这么想的吧,直到他遇见了自己的母亲。
无论是林格还是父亲,他们的觉悟都是如此坚定,可是遇到那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时,又转变得如此自然。对于凡人来说,一切情感都是厚积薄发,所以希诺从不认为他们的转变只是基于一时冲动,那实则是许多没有被当事人发掘的细节日积月累后的必然结果。
若有一天,自己面临人类不可阻挡的情感洪流的冲刷时,也会像他们一样,在忐忑与茫然中接受吗?希诺无法想象那样的情景,至少在她的认知中,自己始终是也只能是一名骑士,无法变成其他的什么身份。被爱着的?爱着他人的?依偎着的?眷恋着的?都太过遥远,难以想象。
这是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教育所塑造出来的人格,或许是担忧少女会走上她父亲的老路,年迈的祖父凡因德鲁·琴·歌丝塔芙在培养孙女的时候,尽管为她填充了诸如正直、善良、怜悯、勇敢等美德,使她变得像故事般美好,可以是一名高尚的骑士、一位忠诚的友人、一个热心的同学、一名优秀的学生……却唯独忘了告诉她如何用真挚的情感爱上某人,或者被某人爱着,所以她无法成为一个很好的伴侣。
一切与爱有关的情感最终都会被她的骑士信条取代:伴侣须彼此忠诚,但她更忠诚于自己心中的道德与骑士精神;伴侣须互相信赖,但她显然更信赖从小一起长大的乖马儿布兰迪以及手中的圣枪白棘;伴侣须对彼此负起责任,然而少女所肩负的责任似乎比个人的爱更加伟大,那是骑士对主君的爱、战士对战友的爱、以及少女王权对这个世界的爱。
大爱与小爱当然是可以一起存在的,但希诺没有学会这项技能,这是她仍然不够完美的地方。
协调二者的关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有些人是大爱胜过了小爱,最终失去了人性,就像混沌的魔女们,希诺相信她们不是没有感情的,血与泪都还存在,于呼吸与肺腑之中扩散,可一旦大爱胜过了小爱,在她们的心目中,任何事物的价值都比不上母亲大人所创造的世界,那么为了它倾覆万物、甚至杀戮无数生灵,便成为了唯一的道路;有些人是小爱胜过了大爱,导致无法承担起太过艰巨的使命,比如她的父亲雷纳德,他对妻子的爱、对女儿的爱,远远胜过了对家族、对人民乃至对自己身为歌丝塔芙骑士所身怀的使命的爱,他踏上战场面对残暴的合成魔兽奇美拉时,那些渺小的羁绊牵扯着他,让他无力刺出反抗命运的一枪,最终折戟沉沙,沦为遗憾。
在这两个鲜活的例子面前,希诺不再有信心,她觉得不够完美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无需考虑那些复杂的情感,大爱与小爱之间的关系,只要一直前进、取得胜利就好了。但林格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的心中存在着大爱吗?那些远比人类命运更为重要的事物正在血管里涌流不定,等待燃起的时刻;他更加眷恋圣夏莉雅给予的小小的温暖的爱吗?足以令坚冰融化的温柔,同时也融化了他的孤独。
如果说,世界上有谁能把握好它们的关系,会不会林格就是其中之一?尽管他只是个最微小的凡人。
怀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希诺再度看了身旁的年轻人一眼。林格正专注地辨认着林间小径,提灯的光晕在他专注的眉眼间晃动,鼻梁投下浅浅的阴影。夜色太深,若是走错路了难免会有麻烦,但这一次,林格的感觉却很敏锐,他回头对上少女骑士的视线,问道:“怎么了,希诺?”
“没什么。”希诺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只是在想,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呢,林格?”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抽象,但年轻人很神奇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想了想,回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身上的责任可能更重了一些吧。”
好普通的回答。
不过从林格的口中说出来,却让人感到十分安心。
希诺又问道,夜风吹拂着她的额发,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眸:“对小夏的责任感吗?”
“不。”林格却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是对所有人的责任感。”
希诺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禁哑然失笑:“如果这句话被小夏听见了,她恐怕不会很高兴的。”
倒不是说圣夏莉雅是个很自私的人,想要占有林格全部的责任感,而是年轻人这种无条件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会引起她的不满,甚至用更严重的说法,会让她觉得自己的努力都是在做无用功。她那么渴望站在年轻人的身边,难道仅是为了证明自己对他的爱有多么炽烈吗?其实是为了与他一起承担责任。
共同分享,也共同承担,这才是爱的真谛。
林格听到这句话,脚步却下意识一顿,停在了原地,提灯的光晕随着他的停顿而剧烈晃动了一下,照亮了脚边几丛低矮的蕨类植物。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希诺。”
“所谓责任,就是做一些自己未必想做、他人也未必高兴的事情。”
“如果它与人的愿望相悖,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心怀歉意,然后继续前进。”
“仅此而已。”
说罢,他重新迈出脚步,向森林深处的篝火亮光走去,隐约浮动的火焰犹如雾气,朦朦胧胧地闪烁着,叫人有些看不清他的侧脸了:“到了。”
希诺还留在原地,林间微冷的空气包裹着少女,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在那个方向上,林格的影子被提灯拉得很长,投入前方被篝火映亮的林间空地,渐渐与那片喧闹的光明融为一体。
? ?给点喵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