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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在众人簇拥下向东行了数里,看到路旁土丘上有罗伞大旗,心知那是敌军主帅所在。他翻身跳下马来,脱掉帽子和鞋子,不顾随骑的劝阻向土丘上走去。走到丘顶距离罗伞还有二十余步,裴行俭跪在地上,高声道:“败军之将裴行俭拜见王大将军!”

“裴公这是何苦呢?”王文佐见状,赶忙从马上跳了下来,疾行到裴行俭面前将其扶起:“兵家攻战,自古胜负无常。此番裴公败于我手,乃是时运不济,非战之罪也!裴公如此,让天下人知道了岂不是会说我王某人器小易盈,折辱天下英雄?”说罢他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替裴行俭裹上,喝道:“来人,快取我的鞋帽来,替裴公换上!”

“非也!”裴行俭拜了拜:“此番是我不识顺逆大小,自寻死路,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将军告知!”

“裴公请说!”

“大将军此番胜后,入潼关、取关中如拾草芥,裴某斗胆问一句,大将军入长安之后,有问鼎之心否?”

听到裴行俭的问道,王文佐笑了笑:“裴公请放心,天命尚在李氏,天子更是对王某有大恩,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有那种心思。说句实话,我之所以没有奉诏入京,只是因为统辖十几万大军,势如骑虎,若是如诏书上说的那么做,只怕性命难保。王某说句托大的话,如今之计,天下安危系于王某一身,非是王某惜命,实乃不欲天下动荡,百姓受战乱之苦!”

听了王文佐这番话,裴行俭心下大定,不管王文佐心里真的怎么想,这个时候还肯表这个态就已经足够了,而且他后面说天下安危系于自己一身倒也不是吹牛,如果他现在突然死了,长安和关中肯定要遭殃。他赶忙伏地叩首拜了拜:“若是如此,天下幸甚!”

“裴公请起!”王文佐伸手将裴行俭扶起:“如今之计,我还有一事相求!”

“大将军尽请吩咐,裴某无有不从!”裴行俭道。

“裴某此番小胜,只恐惊动天子,若万一惊动了圣驾,王某百死莫赎。”王文佐道:“在下待会会写一封奏疏请罪,还请裴公替我去一趟长安,奉上奏疏!若朝中有奸臣进谗言,还请裴公替王某分说几句!”

听到王文佐的要求,裴行俭愣住了,过了半响方才问道:“大将军是要放我回长安?”

“不错!”王文佐笑道:“裴公若不回长安,又如何替我带信,怎么替我在朝中分说?”

裴行俭面上神色变幻,最后叹道:“大将军之心胸度量,当真举世无双,裴某先前居然还敢举兵攻之,当真是自不量力!”

“裴公何须这么说!”王文佐笑道:“若是可以的话,王某也着实不想与裴公交手,毕竟两边厮杀倒下的都是大唐的将士,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呀!”

裴行俭小心的看了看王文佐的脸,却也分不出是真是假,暗想纵然是假话,看起来也和真的一样,当真是当世少有的奸雄,自己还是莫要与其作对的好,下次输了可未必还有这次的好运气。于是王文佐唤来卢照邻,让其起草奏疏,待其写好后,便唤人送来酒食新衣,侍候裴行俭用了酒饭,换了新衣。挑选了一百精骑,护送其往长安去了。

——————————————————————

长安。

裴行俭全军覆没的消息,飞也似得传遍了附近的各个城市,整个关中都为之震动了,所有人得知整个会战的详情后,都吓得目瞪口呆。

同州、陕州、华州等位于关中平原东侧的州县,都开始急急忙忙准备防御,临时募集的民兵和衙役们夜以继日的站在城门和城墙上值守着,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防备的是被击败的溃兵。当东军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些州县都乖乖的打开城门,表示臣服。不过出乎居民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些胜利者表现的非常有礼貌,他们只是在城门口设置岗哨,向城市居民索要粮食和其他军需品,然后就在城外宿营,居民的生命和财产都没有受到危害。

而对于长安城的居民们来说,这次会战的影响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说同州、陕州、华州等地州县的居民们可以选择向任何一个胜利者表示臣服,反正太极宫里住的是谁都不妨碍他们交税服劳役,而长安城内的许多人就无法无视这些了。他们还是惶恐的讨论着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老人们回忆着数十年前唐公领兵进入长安时发生了什么,有的人甚至开始盘算着是否要跟随天子离开长安,逃亡蜀地。形势很显然,潼关陷落之后,在王文佐和长安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地理障碍和军队阻碍他的前进,不管大唐还有多少军队和财富,但至少长安的陷落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了。

看到这里,读者们应该不难想象裴行俭回到长安时引起的轰动了。这位传说中已经被俘、战死、逃亡的败军之将,居然在东军的护送下安全回到长安,还带来了胜利者的请罪奏疏。在奏疏中,长安已经是他囊中之物的王文佐向天子谢罪,辩解自己之所以没有受诏解散大军入朝,是因为这么做只会让天下板荡,自己也难逃一死,所以才不得已做了这等“天下至恶”之事。所以他乞请天子饶恕其大逆之罪,他会先尽快打通漕运,解决长安的粮食问题,以赎其大罪,然后再解兵返京,待罪阙下。

面对奏疏的内容,长安城中的人们无论贵贱一时间都陷入了失语的状态,忘记了应该如何评价。不管王文佐在奏疏中的姿态摆的如何低,还是没有人会蠢到无视现实的力量对比——已经控制了河北、整个洛阳盆地和崤函谷地的叛军实际上已经把剑尖抵在了长安人的喉咙上。不管王文佐嘴上说“待罪阙下”、“死罪死罪”,但每个人都知道:没人能治他的罪,实际上能够治长安人罪的正是那个正在谢罪的罪人!

在这种情况下,考虑到王文佐还声称要先恢复漕运,解决长安的粮食问题。长安的人们对王文佐的观感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了,或者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发作。

“这么说来,王大将军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呀!”

“不得已?从辽东一路杀到长安城下,把朝廷的大军打的屁滚尿流,有这样的不可以的吗?”

“那也是没办法呀!你没看奏疏上是怎么说的吗?他如果照诏书上说的,就会天下板荡,他自己就性命难保!”

“哼,这里面就一句真话,他就是怕死!他一个人怕死,就让几万,几十万人陪他去死,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天底下谁不怕死?你不怕死,还是我不怕死?只不过你我没有王大将军的本事,遇到事情只能乖乖的去死,他却能逼着别人去死自己不死而已,有本事总不能算是过错吧?”

“咦!你这厮到底是站在哪边的,怎么都在替那厮说好话?你该不会得了他的好处吧?”

“老子就事论事罢了,怎么被你这么说!再说了,王大将军可是正在整饬漕运,有本事将来你别吃他运来的漕粮!否则你也算是得了他的好处!”

“放屁,这漕运本来好好的,就是他的人起兵作乱才搞砸了,他恢复本来就是应该的,怎么反倒我得了他的好处?你这狗贼句句都在替他说好话,老子今天非让你吃几拳不可!”

“动手便动手,你这么有本事干嘛不去潼关、去洛阳和东人的大军较量个高低呀?反倒在长安城里发横!”

“老子打不过东人大军,还打不过你?”

“二位,二位,且收收手,为了嘴上的事情动手打坏了不值当呀!”

类似的争吵在长安城里的每间酒肆、每个茶馆、每个斗鸡场都在发生着,甚至一家人里也有为了政治立场的差异而争吵,甚至诉诸暴力的。相比起这些地方,真正决定帝国命运的深宫之中,却平静的让人吃惊。

“哎——!”李弘放下手中的奏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跪伏在堂下的裴行俭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

“裴公!”李弘问道:“你对王文佐这奏疏里说的有什么看法?”

“老臣以为,王大将军的奏疏所言乃是实情,并非虚言!”

“呵呵呵!”李弘苦笑了两声:“你被他打成这样子,反倒替他说好话?”

“回禀圣上!”裴行俭道:“臣并非替王大将军说好话,实在是凭心而论,毕竟以他现在的状况看,着实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去撒谎了!”

李弘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叹了一声:“寡人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三郎起疑心,真的,我都已经召他回朝中辅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他还要做这些事情?到头来他还能如何,除了篡夺大位还能如何?”

“陛下!”裴行俭磕了个头:“大将军的境地您可能有所误解,他当时麾下十几万大军,若要入京便要将其解散,而这可是十几万人,岂有那么容易解散的?必然会生出事端,而这些事端追究起来必然会落到他的身上。那时他身在长安,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却被四方弹劾攻谤,这等境地只怕一日都过不下去呀!”

“有寡人护着他,谁能伤的了他?说到底他还是信不过寡人!”李弘叹了口气:“那现在呢?就好了?”

“请恕罪臣直言!”裴行俭道:“事已至此,反倒是没什么人敢弹劾大将军了!”

“这倒是,事情都到了今天这步,的确是没有哪个言官再来弹劾他了!”李弘叹了口气:“但是为何一定要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呢?”

裴行俭垂首不语,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敢接口了。

李弘在大位上叹息良久,挥手让裴行俭起身:“裴公,有人劝我移驾蜀中,下诏召集天下兵马征讨王文佐,你以为如何?”

“万万不可!此乃祸国殃民之罪人!”裴行俭闻言大惊,赶忙道:“王文佐所行虽然跋扈,但却是为了自保,并无谋篡之意。可若是陛下您逃亡蜀中,那不反也变成真反了,且不说从关中到蜀中道路险阻,只说一点,要征讨王文佐,就要把陇右、北庭等镇守之兵召回,吐蕃必然乘势入侵,大唐数十年之苦心经营必然荡然无存。那时就算能讨平王文佐,其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你说得对!”李弘叹了口气:“若是这么做,大唐就不再是大唐了!寡人若是这么做,就成了祸害天下的罪人,再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陛下圣明!”裴行俭松了口气,笑道:“倒是老臣多虑了!”

“裴公,那你说应当如何应对?”李弘问道。

“照老朽看,朝廷如今之计,还是应当先承认既成事实!”裴行俭道:“王大将军不是说要整饬漕运吗?索性就让他先整饬漕运,让他分遣诸军,让他做的事情都是朝廷应允的,待到诸事停当了,再让他回长安不迟。老臣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陛下您和大将军面对面谈一谈才能好。你们之间谈一场,便胜过了臣等在外间说一万句!这就是老臣的想法!”

“裴公说的是!寡人是应该和三郎谈一谈!”李弘笑了笑:“寡人也不知道为何天下事会弄到今日这般田地,寡人原本只想让三郎出京,把辽东战事平息了。没想到辽东的战事是平息了,却闹出更大的乱事来,说到底还是寡人德行浅薄,不足以定天下之事!”

听到李弘这番自责之词,裴行俭也不敢接口,只是闭嘴不言,过了一会儿。李弘问道:“裴公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是留在长安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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